第14章 第九章 1

齐立功下午开着车去郊外开发区的天德速冻食品厂,他叫王韵玲跟他一起去,说是最近送来的水饺经常起锅后开裂,装碗后品相和口感都不好,面条的碱也有些偏多,汤发黄,得赶紧协调解决一下。柳晓霞见齐立功和王韵玲双双出门,就说一起去,齐立功拉下脸说:“我们去谈采购部的工作,你去干什么?哪个叫季红梅站在门口迎宾怕冷就不停地在搓手,成何体统!你作为大堂经理不管不问,再这样就把她开掉算了!”柳晓霞当着王韵玲的面说:“开什么开,陪你睡几晚,当个部门经理都是难得的人才。”

齐立功没有理睬柳晓霞,脚踩油门,一溜烟钻了出去。

到了厂里,王韵玲去车间解决具体问题,齐立功跟齐立德坐在四面漏风的办公室里说起了老三去澡堂子搓背的事,齐立德皱着眉头,他反复地搓手,手上的面粉在他的搓拭下纷纷扬扬地飘浮在空气中,沉默片刻,齐立德说:“老爷子虽没明说,我觉得他的意思是让老三跟我们干,要么干脆让他到我这里来跑供销。”

齐立功的脸上笼罩着破碎的烟雾,面部表情四分五裂,他说:“我也不是不想让他到酒楼上班,在外面还到处招工呢,自家兄弟还有什么话说。关键是他不务正业,眼高手低,服务性行业就是伺候人的,他整天扛着脑袋,一副落难秀才的样子,又哪会愿意伺候人呢,我都跟泰昌模具公司高老板讲好了,让他去当车间主任,专业又对口,可他嫌人家公司太小,差点跟我摔酒杯。”

齐立德说:“要不我们一起找老三谈谈,到澡堂子搓背究竟是图学手艺,还是图挣钱,搓背就是搓到国际水平,也成不了大气候呀!”

齐立功自以为是地揭穿真相:“老三造车失败了,老婆离婚了,所以干脆就来个破罐子破摔,你老大老二不是企业家吗,老三是澡堂子的搓背工,好像是我们两个哥哥没心没肺,不带老三致富,他这是故意在出我们洋相,丢我们老齐家的脸,这事不跟老爷子讲清楚,他会怪罪我们的,我想赶在老爷子找我们开会之前,今天晚上就去找老爷子,不然我们会不明不白地背上黑锅。老三何去何从让老爷子做主。”

齐立言被胳膊上刺着毒蛇的老四放倒在澡堂子的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先是感到胸闷,然后就觉得胸部的肋骨像是被拆散了架一样生疼,弯腰刷牙的时候,牙龈还出了血。齐立言洗漱好出门后,在早点铺子上喝了一碗豆腐脑,咽了一块烧饼,然后找到二子说伤得不轻想休息两天,二子看齐立言死死地捂住胸口像是捂住怀里来之不易的一笔巨款一样,二子抄起正在剁骨头的斧头说:“要不我跟你一起去找‘快船帮’老大去,让他们赔钱。”

齐立言目光停在那把从没剁过人的斧头上说:“算了,早知道是‘快船帮’的人,我就不会跟他讲道理了。现在我们要是带着斧头去的话,斧头砍下的就是你我的脑袋,忍吧,古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齐立言穿着一件颜色陈旧的老棉袄走在缺少水分的城市里,肋骨疼,腰就有些佝偻,走路一脚轻一脚重,步子节奏很乱,看上去像是电视新闻中出现的阿富汗难民,冬天清淡的阳光被吸进了冰冷的水泥路面,连一点反光都没有。齐立言踩着被阳光漂白了的水泥路面,然后走进了一家商场,他要去双语幼儿园看看女儿小慧,顺便买些好吃的送给女儿,他觉得欠女儿太多了。

公交车到童音幼儿园站下车后,齐立言的目光四处寻找超市和商店,可灰色的大街两旁都是一些沉默的枯树和来来往往的车辆,这里有些偏,属于非商业区,就在他绝望的时候,没承想脑袋的正上方悬挂着“慧婷幼儿商品专卖店”,他首先想到的是女儿的饼干,没去想这个店是谁开的,当他与张慧婷差点撞了个满怀时,这才如梦初醒。

小店大多数时间里寂寞而安静,全托幼儿园只有早中晚三个时段有孩子家长或亲戚路过这里偶尔来看看孩子,周末和周一早晨最热闹,但买东西的并不多,一是家长在来之前将要带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二是独生子女家长对这个小店缺少信任,中途偶尔来看望时走进小店,价格高了不愿买,价格低了怕是假货又不敢买,这个小店像是大商场的一个小妾,地位低,品质也跟着低。张慧婷第一个月下来,扣除了本钱,总算还赚了四百多块钱,这让她第二个月还有勇气继续开门营业。漫长的寂寞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想清了许多问题,所以当齐立言穿着样式过时的老棉袄站在她面前的时候,这个当年风华正茂雄心勃勃的男人像是冬天里一棵干枯的树,没有一点绿意和生气。看着这个被时间压缩和修改得面目全非的前夫,张慧婷没有仇恨,甚至连怨恨都没有,什么人什么命,齐立言其实也是一个很可怜的人,既不适应社会,也不适应家庭,干事业把握不住机会,过日子掌握不好分寸,齐立言对自己那般冷酷无情是因为他实在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拯救自己残存的自尊,这是黔驴技穷的最后的选择。

在一阵短暂的尴尬之后,张慧婷打破僵局,声音温和而平静:“你看有什么好吃的,挑一些送给小慧去,十一点半下课。”

齐立言从里面棉袄口袋里摸出一叠百元大钞,数了六张,在递给张慧婷之前,他的手又缩回来,重新数了一遍,确认不多不少后,重新递了过去:“小慧两个月生活费五百六十块钱,剩下的四十块钱,在你这买些糕点和玩具送给小慧。”

张慧婷接过钱:“生活费我收下,玩具不用买,星期天回来这么多玩具随便她怎么玩,糕点挑几样,给女儿吃,我不能收你钱。”

齐立言用手挡住了张慧婷找回的四十块钱,两人的手在短兵相接中,居然有一种触电的感觉:“你开个小店不容易,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张慧婷知道齐立言的性格,于是就不再坚持:“你先少送一些过去,周末小慧回来,我准备一盒巧克力架,就说是你送过来的。”

离了婚的两个人客气了许多,说话时他们谨慎地使用着每个文字,生怕伤着对方,齐立言看着床和店铺连在一起,屋里的煤烟味混合着面包的甜味,心里涌起的是一种苦涩的味道。张慧婷说两个月小慧回荷叶街只有两次,还是老爷子打张慧婷传呼让她送过去的,小慧说都没见到爸爸,你究竟在做什么呢,一点都不想女儿吗?齐立言挠着自己凌乱的头发,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时张慧婷发现了齐立言头后面鼓起了一外包,她的手本能地就伸了过去,可半路上却又停住了:“你的头后面怎么长了一个瘤?”

齐立言躲闪着张慧婷的手,支支吾吾地说:“在澡堂子里洗澡不小心摔的。”

张慧婷问:“你还没告诉我,究竟在做什么呢?”

齐立言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搓背的事,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我有必要告诉你吗,都离婚了,杀人放火也与你无关了。”

张慧婷也有些生气了,本来是出于好意关心,齐立言不但不领情,还不买账:“怎么与我无关了,你是小慧的爸爸,做什么工作直接关系到小慧的生活费和学费。”

齐立言站在货架边,僵着脑袋说:“我不是把钱送过来了吗,就是去偷去抢,我不会少一分的。”

这样的对话像是又回到了荷叶街老屋,充满了火药味。齐立言看着一屋子面包、饼干、玩具、鞋袜,他拿起货架上的一个玩具狗说:“你说我能开得起店吗?我傍不上大款,只能靠打零工挣点钱。”

张慧婷看齐立言话里带刺,急了:“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傍大款了?这个店总共只有三四千块钱的货,是我跑保险挣下的。”

齐立言一听说跑保险,心里已经被熄灭了的火又死灰复燃了:“保险是你跑来的,还是孙玉甫那个大款送给你的,你心里比我更清楚。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问题,都离婚了,说这些话连我自己都觉得无趣、无聊。”

张慧婷冷冷地看着齐立言:“你这样说还差不多,都已经离婚了,我现在傍大款你根本管不着,孙玉甫对我好,知冷知热,关心体贴,这样的大款是女人都想傍,就怕傍不上。”

齐立言本来想骂一句“无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站起身拎着两袋面包出门了,张慧婷对着他的后背说:“有本事你也找一个女人傍你。”齐立言装着没听见,一瘸一拐地走向马路对面的冬天。

张慧婷看着齐立言像一滴水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她倚着门框,伤心得哭了起来。

孙玉甫在张慧婷传呼开机后,又开始地毯式轰炸地呼她,最多的一天呼了一百多次,张慧婷坚决不回,小店开业的第四天上午,孙玉甫突然出现在“慧婷幼儿商品专卖店”的门口,张慧婷一下子惊呆了,看着这个给自己带来保险提成和心灵屈辱的男人,张慧婷心里很复杂,她是一个嘴硬心软的女人,嘴上不肯宽恕,心里却早已原谅,这个弱点被孙玉甫准确地把握和领会了,所以他出现的时候,表情轻松得像是一次老同学聚会,他在张慧婷还没做出反应的时候,就自己进了店里,他知道只有举重若轻,才会使张慧婷心里轻松下来,于是见面的第一句话就说:“找你比找美国中央情报局特工还难,要不是公安的刘哥把你的传呼机进行卫星定位,也许得到下辈子才能见到你。”

张慧婷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想了好半天,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离婚了!”

孙玉甫稍微愣了一下,很快又轻描淡写地说:“离婚意味着新生和解放,不是坏事,过不到一起,耗掉了青春,耗掉了才华,没必要。”

张慧婷说:“你知道为什么离婚吗?”

孙玉甫说:“上半年你跟我说过那么多,我当然知道,齐立言做事业做丈夫都是不称职的,像你这么优秀的女人守着一个平庸而又不愿改变平庸的男人,这婚迟早要离,你看一离婚不就当上老板了。”

张慧婷说:“是丽都宾馆的事闹的。”

孙玉甫脸色突然灰暗了下来,他面前塑料货架上的玩具狗吐着猩红的舌头,像是要咬下孙玉甫的脑袋,孙玉甫躲开玩具狗的血盆大口,音调比脸色更加灰暗:“要是真的为这件事离婚,我就太对不起你了。”

张慧婷终于听到了“对不起”这三个字,她委屈得哭了起来,滚烫的泪水在冰凉的脸上源源不断地流了下来:“我这一辈子就毁在你手里了,对不起有什么用。”

孙玉甫想用手拍一下张慧婷抽搐的肩膀,可此时的手像是被焊死了关节,不能动弹,孙玉甫只能用声音安慰张慧婷:“那天我喝多了酒,一时冲动,没想到给你带来这么大麻烦,实在对不起你!”

张慧婷抹着眼泪说:“怎么是麻烦?是灾难。你让我在齐家丢尽了脸,我成了风流成性的坏女人,成了为人不耻的第三者,我是被休掉的,你知不知道?”

孙玉甫不安地望着如一块豆腐般脆弱的张慧婷,一种巨大的负罪感在撕扯着他的神经,他甚至想跪下来请求张慧婷宽恕,可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认罪,而是赎罪,孙玉甫低下他一贯高昂的头,拍着胸脯说:“慧婷,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我会对你负责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我还在柳阳混着,就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从秋到冬,张慧婷好像把这一辈子的日子都过完了,她在难熬的季节里生不如死,孙玉甫的话虽然有些情绪化的色彩,可满腹委屈的张慧婷听了后心里还是熨帖了许多,她止住了抽泣,望着眼圈通红的孙玉甫,心里涌起一丝又细又轻的温柔,她反过来安慰孙玉甫说:“都怪我不好,你喝了那么多酒,我不该跟你上楼。”这话在逻辑上是讲不通的,喝了酒难道就是冲动和无礼的理由,喝了酒就可以为自己的过错免单,张慧婷想得更多的是自己不该跟孙玉甫走得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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