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十三章 1

荷叶浴池实际上夏天没到的时候就关门了,二子将澡堂子那两扇腐朽的木门扣上一把大锁,就到三里井投奔齐立言了。齐立言和二子已经把三里井的夏天安排得一清二楚。齐立言在两间出租屋里开办废品回收站,二子负责坐在屋里收购走街串巷破烂王们的废品,齐立言上班时间蹬着三轮跑单位、公司、厂矿,下班后钻富人区专淘贵重破烂,经过一个夏天的实战准备,年底招兵买马正式成立物资回收公司。

“二十一世纪广告公司”还没等到二十一世纪到来就破产了,齐立言早就盯上了这家公司,春天他到位于阳光大厦十九楼的这家公司收旧报纸的时候看到几个头发染得有黄有紫的年轻男女围坐在一张办公桌前边打牌边吃羊肉串,他就发觉这家广告公司肯定熬不过秋天,于是他每个星期都要来转上一两次,公司从老总到员工都跟这个戴眼镜的破烂王混熟了,起初他们以为齐立言是来求职的,后来发现他这个拎着秤杆和一个塑料编织袋,就觉得好奇,听说他是老中专生,而且还拿过市里的科技发明三等奖,就对这个下岗的科技工作者抱有很多的同情和好感。

二子坐镇三里井的第二天,齐立言又转到了这家广告公司,只见里面一片狼籍,有人在抬桌子,有人在搬柜子,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前途无望的迷惘,那位没戴眼镜的年轻老总指着墙上的一个窗式空调对齐立言说:“坏了,不制冷,你拿走吧,一千八买的,你看着给几个钱。”齐立言说:“二百怎么样?”老总被失败的情绪纠缠着,心情很坏:“加一百块钱,拿走吧!”齐立言很理解一个四面楚歌的人特别需要别人的尊重,于是就二话没说答应了下来。在这个短命的公司里,他还花二百块钱收购了五台吊扇,花三十块钱收购了一大堆旧报纸、文件夹、图片、啤酒瓶、两把扳手、一个老虎钳、一只电笔,这些东西像是一个死不瞑目者丢下的一笔遗产,统统装上了齐立言的三轮车上。他临走的时候,跟广告公司年轻的经理握了一下手:“兄弟,你要是愿意的话,就跟我到三里井去收破烂。”破产经理脸上扭曲着被羞辱的痛苦,愤怒而失态地对齐立言吼了起来:“你什么意思?你想把我当破烂收下,是不是?”齐立言本是想安慰他几句,由于缺少必要的铺垫,被这个脆弱的经理误解了,他想说:“就你这种德性,我可以跟你打赌,你干一行失败一行。”可是他不说了,雪上加霜是不人道的。

齐立言花四十块钱换了一个电容器,插上电源,空调出风口里冒出了一缕缕飘着白色雾状的冷气,手往上一贴,掌心里凉飕飕的。他问那位一脸麻子的修空调师傅:“现在这家伙能值多少钱?”麻脸师傅用沾满油污的手拍了拍空调顶部:“八成新,值一千二百块钱,你要是舍不得用,我花八百块钱买下。”齐立言脱口而出:“这是我家老爷子的空调,怎么能随便卖了呢。”他把五台吊扇以四百块钱卖给了修空调的,加上旧报纸、酒瓶、文件资料、工具,齐立言这笔买卖净赚一千一百多块,空调等于是白送的。当天下午,齐立言就拉着空调给老爷子装上,这是他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孝敬老爷子,他想让这台旧空调坚定老爷子对他的信心,让空调里的凉风纠正哥嫂们对他的偏见。

二子有老婆,隔不了两天就要回荷叶街睡老婆。这天二子走后,齐立言一个人倒在砖头垒起的床上,将电风扇对准自己猛吹,他要让电风扇的风吹走他心里的燥热和抽搐,可这风将心里那股火越吹越旺,于是他爬起来准备去三里井发廊发泄一下,可就在拔开门栓的时候,他看到一辆警车拉着警笛从他眼前呼啸而过,虽然他知道警车是来抓通缉犯而不是来扫黄的,心里的火却在警笛声中一下子就灭了,于是他拴上门,穿过堆着破电机、旧电扇和一堆破铜烂铁的缝隙回里屋睡觉了。这个夜晚,齐立言想起自己作为一个健全的男人却过着不健全的生活,心里涌起一阵悲凉,在今晚之前,他甚至怀疑自己作为一个生理上的男人已经报废了,张慧婷在离婚前的一年多时间里,几乎很少让他碰,偶尔发慈悲亲热一回,像是应付差事,更像是对一个快要饿死的男人给予一点施舍,无味也无趣。他无法容忍没有女人的夜晚,但他相当无奈,一个男人尊严的被毁首先是从剥夺性主权开始的。

第二天一大早齐立言起床后在街上的一个游动摊点上喝了一碗豆腐脑,咽了一个烤馍头,然后用小卖部公用电话给张慧婷打了一个传呼。夏天早晨空气中很闷热,一条毛色肮脏的丧家之犬吐着舌头从空旷的街巷里经过,像是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没精打采的。豆腐脑里多放了一些辣椒,齐立言脸上就冒出了许多汗,他点了一支烟,在等张慧婷回电话。这时出来吃早饭的李山成刚好路过这里,他拉齐立言一起去喝鸭血粉丝汤,齐立言说吃过了,李山成就讨好地塞给他一支烟,说:“三哥,最近我有些贵重的破烂要卖给你,王根草那龟孙子心太黑,杀价杀得太狠了。”齐立言说:“你直接找二子就行了,我给他打一声招呼,按三里井最高价收你的。”

张慧婷电话回过来了,齐立言抓起电话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将李山成塞过来的那支烟夹到耳朵边。

张慧婷电话里的声音像是被腌制过的一样,又咸又涩,也许她也是昨夜没睡好:“大清早的打电话干什么,小慧的生活费不是送来两个月的了吗?”

齐立言晚上没睡好,早上起来脑袋发懵,说话也就有些短路:“慧婷,那天我当你面有些话没好说。其实,我现在是能养得起家的,看你那么辛苦,心里还是不好受。要是你真的跟孙玉甫没什么事的话,我想跟你复婚。”

张慧婷在电话那头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给顶了回来:“我真的成了你脚上的一双袜子了,想穿就穿,想脱就脱,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跟孙玉甫真有那事,而且我早就傍上他了,人家比你有钱,比你有本事。”

张慧婷越是这样说,齐立言越不相信,他觉得张慧婷这是在说气话,这么长时间以来,凭他的直觉,张慧婷跟孙玉甫既没上床,更没爱上。心理学上好像说过,直觉没有经过理性过滤,往往是最真实的。于是他省略了孙玉甫的话题,一步到位地说:“小慧不能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你也不能再这样吃苦受累了,如果说我以前是固执己见的话,离婚后我已经开始脚踏实地地干活挣钱了,而且收入相当可观,说出来你都不会相信,现在每个月不少于五千块。我是在按照你的要求在尽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责任,你就不能给我一点机会?”

自尊而又固执的齐立言能说出这样的话是相当不容易的,这几乎是第一次在张慧婷面前承认自己错了,可张慧婷需要的不是齐立言反省造汽车错了,而是反省他对张慧婷的情感伤害是大错特错,然而齐立言偏偏对此不仅没有道歉和忏悔,还把她与孙玉甫没有上床作为复婚的一个前提,张慧婷无法接受这种有条件的谈判,于是就说:“我知道你挣了很多钱,马上都成大款了,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们会打破头地争先恐后来傍你,回锅饭没什么吃头。”

齐立言觉得张慧婷似乎话里有话,他觉得张慧婷肯定是指那天自己跟王韵玲吃饭的事,而且又是在晚上,一个不合时宜的时间,就像张慧婷跟孙玉甫在宾馆里的那件事一样,是永远也无法说清的。毫无来由地被误解,他觉得有些冤,于是他对着话筒解释说:“慧婷,我现在只能算是生意做得不错,算不上大款,而且我也痛恨大款这个称呼,你不要误会了,那天我跟王韵玲完全是偶然相遇,不是约好的,顺便吃了个晚饭,也就是为了填饱肚子。”

张慧婷在电话里失声笑了起来:“齐立言,你以为你是谁呀?自我感觉太好了点吧,王韵玲能看上你,柳阳湖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齐立言以为张慧婷会在意这件事,没想到她说得那么轻松,轻松中包含着对齐立言自作多情和自不量力的蔑视,而且他感到这种蔑视是真实的和发自内心的,齐立言像是在大街上被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无地自容,羞愧而难堪。

齐立言看准了一家即将倒闭的铝合金门窗厂,厂子挤在东大街益民巷里,规模小,质量差,三三两两的工人士气低落地车间里磨洋工混日子,这个厂原是街道集体企业,改制成资本主义的私有企业后,几个股东闹不团结,门窗卖不动,周转资金不灵,眼看着已是死到临头了。齐立言问脸上胡子都没兴趣刮的厂长什么时候厂子搬迁,到时候没用的废品由他来收购,厂长一脸疲倦地说搬什么搬,马上就要散伙了。那里面的铝材边脚料的潜在价值相当可观,于是他又用几支香烟贿赂几个工人问厂子大概什么时候能转产,他对厂长说“搬迁”,对工人说“转产”,完全是照顾他们的面子,工人知道齐立言问的是什么意思,就抽着不花钱的烟很痛快地告诉他,最迟到下个月肯定要关门,几个股东正在开会忙着厂子的丧事呢。这天上午齐立言去铝合金厂转悠了一下,见还没有关门,就跟几个工人闲聊了几句,然后蹬着三轮直奔天德酒楼。

上午十点多钟,酒楼里还没上客,后堂里已是热火朝天地忙开了。齐立言走进天德酒楼后堂的时候,王韵玲正在给后堂分配成箱成箱的酱油、食用油和调味品,待到王韵玲将烟酒在前台吧台分完后,一大堆纸箱还有前一天喝完的啤酒瓶、白酒瓶、食用油塑料桶、空纸箱将通往后堂的过道堆满了,走路时得侧着身子经过,王韵玲就是站在过道里侧着身子跟齐立言打招呼的:“姐夫,你是无事不来天德楼的,找齐总的吗,他在楼上办公室里呢。”

齐立言用草帽扇着身上的汗,扇得太急,汗就顺着他的脸滚滚而下,像是流泪,他对挤在过道里的王韵玲说:“我找你。”

王韵玲跟着齐立言来到一楼大厅的拐角,在餐桌旁坐下后,王韵玲问齐立言找她有什么重要指示,齐立言说:“挨家挨户地收破烂,是战略上的游击战术,小打小闹地没有规模效应,现在我的目标都是一些公司、厂矿、企业,批量收购,你这里每天少说也得喝上千瓶啤酒和白酒,还有那么多纸箱,我全收下,出的价格比游动收破烂的高百分之五,怎么样?你这个采购部经理愿愿关照一下前姐夫呢,改天我请你吃肯德基!”

天德酒楼到夏天的时候,每天光啤酒瓶就能卖上一千多个,三百多块钱,加上其他的食用油塑料桶、空纸箱等一天有四五百块,齐立言估算了一下,全部收下后,即使比游动破烂王们高出百之五的价格,也能赚上七八十块。可王韵玲犯愁了,可她知道齐立功对齐立言有偏见,就谨慎地说了一句:“你是不是跟你大哥齐总通报一下?”

齐立言有些奇怪地说:“处理破烂这么点小事还要通报,你这个采购部经理是当花瓶摆设的吗?我是花钱来收购,又不是来偷来抢,你要是去通报,我就不收了。”

说着站起身就准备走人。王韵玲见齐立言真的要走了,就说:“好吧!卖给你。”

齐立言说:“这还差不多,不来收破烂,我几个月都见不了你一面。中央领导在电视上都能天天见到,就是见不到你。”齐立言这些话说得很暧昧,似乎在说他收破烂是假,想见王韵玲是真,或者说是在收破烂的旗号下能天天见到王韵玲,他心里很有把握,王韵玲是不会拒绝他每天出现在面前的。王韵玲听了齐立言的话后,心里怦怦乱跳起来,她已经从齐立言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这个特立独行的男人自收破烂以来,每天都晃动在她的眼前,春天以来的许多夜晚的许多美梦都与他有关,有时候她想起来都脸红,梦里的齐立言居然跟她做起了只有夫妻才做的事,那种对她来说从没经历过的迷醉让她死去活来,第二天一整天脑子里都是这个男人,她感到了这个男人像鬼魂附体一样每天都缠绕着她的想象和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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