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十三章 2

王韵玲听了齐立言的话后,装聋作哑地说:“我要是当上中央领导了,你不就天天能在电视上见到了,当中央领导肯定比当酒楼的伙计强。”这样的话很是不着边际,答非所问,既像是对齐立言的回应,又像是毫无回应。他们之间本来就是那种若无若有似真似假的含糊不清的关系。

齐立言是在天德酒楼收破烂的第四天被齐立功发现的,那天上午,齐立功趁着中午上客前的一段空闲时间,刚跟柳晓霞亲热过。他和柳晓霞从黑色桑塔纳轿车钻出来的时候,见酒楼门前一个戴着草帽的男人正在往一辆东风牌小货车上搬啤酒瓶,上前一看见是齐立言,他从柳晓霞身体上汲取的兴奋神经一下子就绷断了,他堵在扛着空啤酒瓶箱子的齐立言面前,板着脸责问道:“谁让你到这里来收破烂的,是谁同意卖给你的?”

装空啤酒瓶的箱子很重,每箱三十六个,足有四五十斤,天热,齐立言的后背都汗透了,他很困难地偏着脑袋僵着脖子对齐立功说:“是我自己来收的,王韵玲同意的。”

正说着,楼里又走出一个扛着啤酒箱子的保安,是王韵玲安排保安帮忙搬的,齐立功见到这情景更火了:“我说老三,谁给你权力调动保安了?”

齐立言将箱子放到小货车的后车厢里,抹着脸上的汗说:“我没调动酒楼保安呀,是他们学雷锋做好事。”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柳风”牌香烟讨好地递给齐立功:“大哥,酒楼里的空酒瓶旧纸箱反正是要卖的,我跟王韵玲讲过了,收购价比其他破烂王们高百分之五,这几天都是按高价收的。”

齐立功不接齐立言的香烟,脸色很难看地说:“你再高的价,我不卖,还不行吗?”

齐立言手中被拒绝的香烟像是一个孤儿一样掐在他的手指中间,而这劈头盖脸的一顿教训让齐立言脸色由红变紫,他忍住内心里的难堪,继续用稳定的口气说:“大哥,我混到今天这个收破烂的地步也是不容易的,我是收破烂的,但我不是要饭的,花钱买东西,公平买卖,没做错什么,也没沾你什么。我收破烂,但我人不是破烂,你不能像对破烂一样,想怎么踩就怎么踩我。”齐立言说到动情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阳光很刺眼,齐立功又戴了一副墨镜,所以他看不清齐立言脸上的真实表情,柳晓霞过来打圆场说他是你亲兄弟卖给他不就得了。烈日当空,齐立功的那件拷绸衫也汗透了,他喘着粗气说:“齐立言,你在外面丢人现眼还嫌不够,你还要跑我酒楼来丢我的人,澡堂子里的搓背工,满大街乱窜的破烂王,下一步你还要去开妓院,是不是?你这是给你自己脸上抹屎,还是给老爷子和我们老大老二脸上抹屎?齐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专干下三烂的宝贝,都是老爷子从小把你惯的。”齐立功戴着墨镜,他眼前的齐立言和啤酒瓶都是黑色的,天空和太阳也是黑色的。

齐立言跟齐立功再往下对话已经毫无必要,齐立功对他的偏见由来已久,他造汽车说他好高骛远不务正业,等到他脚踏实地收破烂挣钱,又说他下贱没品丢人现眼,弟兄之间的隔阂有时候比敌我之间还要深刻,还要难以沟通和对话,最近的人往往又是最远的人。齐立言很无奈而伤感地说:“钱都已经付过了,这回你就让我把破烂拉回去,下次我再也不来了。大哥,对不起,我给你丢脸了。”

这时,王韵玲也从酒楼里出来了,她看着狼狈不堪的齐立言,心里很难受,她对齐立功说:“齐总,是我让他来收破烂的,这不怪他,要怪就怪我好了。”

齐立功对王韵玲说:“东西让他拉走,你把老三付的钱都还给他。”

收银台的小袁赶紧将今天付的四百三十块钱拿过来塞给齐立言,齐立言推开小袁的手说:“花钱买东西,天经地义,我不要。”他又转头对王韵玲说:“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王韵玲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齐立言跳上小货车就对驾驶员说:“回三里井!”

小货车绝尘而去,小袁对着车屁股喊着:“还有两箱空酒瓶没搬呢!”

一堆人站在太阳下发愣,齐立功对王韵玲说:“我这个兄弟脑子少一根筋,你怎么能同意他来收破烂呢?”

王韵玲没说话,她的目光注视着一望无际的柳阳湖,湖面上反射着太阳强烈的光焰,如同飘着一层白晃晃的火焰,像是有人在湖面上泼上了汽油。

穷人和富人的区别在于,穷人家烧开水的铝壶底坏了,就一次又一次地换底,一直换到底部跟壶盖快要连成一片,为的是省个三五块钱;富人家大半新的洗衣机电线短路冒出了一星火花,富人就将洗衣机当破烂卖了,重换一台新的,他们的性命安全比钱重要得多。所以齐立言在临湖别墅、望湖山庄、水天一色公寓等富人区收购了大量的花不了几个钱修一下就能用的洗衣机、彩电、冰箱、空调、微波炉、电磁灶,还有餐桌、椅子、沙发等家具,这些不是破烂的破烂一拉回三里井就被城郊结合部做二手家电家具生意的商贩买走,他们都是一些家电修理工和木匠之类的人,买回去后换一些小零件修好,再喷上新鲜的油漆,卖到乡下和边远的小镇,这些二道贩子无不把齐立言当做他们的财神爷,有的二道贩子早早地守在三里井街头抢先一步堵住齐立言,半路上就将旧家电截走了,呆在出租屋里守株待兔的二道贩子在跟二子喝茶抽烟聊天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坐失良机。几个二道贩子为此闹得要动刀子。

李山成口袋里揣着一包好烟,晚上蹑手蹑脚地钻进齐立言的出租屋,要请他喝酒,还说喝完酒请他玩小姐,齐立言对坐过牢的李山成说自家弟兄不必这么客气,李山成压低声音说:“三哥,看得出来,真人不露相,你才是道上高人,我跟你混怎么样?我进去过好几回了,再被弄进去,那是要从严从重的。我们两个人合伙,胆子大些,也好有个照应,你放风,干活由我来。”

李山成把齐立言的旧家电看成是偷来的,所以想投靠他。齐立言听完后笑了起来,他用一把砍刀将一个西瓜剁成两半,捧了一半递给他:“你想哪儿去了,在挣钱和坐牢之间做选择题的话,我宁愿身无分文去要饭,也不愿腰缠万贯去坐牢。”

李山成没接西瓜,他有些生气地说:“三哥,你是不想带我,怕我给你惹麻烦。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不信你等着瞧,三里井收破烂你是老大,老二肯定是我。”

齐立言有些不放心地问:“你最近卖过来的铜线、铝材、电机来路不会有问题吧?”

李山成起身要走,他对着齐立言狐疑的表情说:“你的彩电、空调、冰箱都没问题,我能有什么问题?你跟二子说说,不要压我的价太狠了。”二子不在,回荷叶街了,显然李山成对齐立言和二子都有些怨言。

李山成走出门外后,又转身回来捧起桌上的半边西瓜:“我带走了,这他妈的鬼天气太热了。”

城市的灯红酒绿唤醒了人们利欲熏心的,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们过着漏洞百出的日子,他们失眠、眩晕、健忘、烦躁,无法安宁,无法条理清晰地生活。所以,三里井收破烂的经常在收来的破棉絮里能抖出一个存折或暗藏的几百块钱私房钱,还有从废纸堆里发现了身份证、残疾人证、离婚证、荣誉证书,王根草一次还收到过被当做废品卖了的二十多斤情书,情书的主人后来花了五百块钱将其赎了回去。齐立言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了,他收来的破烂虽说回来后也反复整理,可从没整理出意外之财,惊人之喜。这与他长期在富人区收破烂有关,富人的脑袋像是计算机程序一样严谨而有秩序,一般不会把金银首饰、钞票、存折、合同、告密信、情书乱扔的,好在他也没想过以此大发横财。

不过夏天的天气还是很容易让人脑袋短路,错误和失误在这墙壁都出汗的天气里出现一点都不奇怪。这是一个家家户户都在睡午觉的时间,水天一色公寓门口保安也趴在值班室的一台拼命旋转的吊扇下睡着了,齐立言想跟保安打一声招呼进去转一下就走,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他身边,对汽车比对老婆还要熟悉的齐立言一看这车身的侧面就知道是“本田”轿车。“本田”上跳下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攥着一把折叠纸扇,他将纸扇指向齐立言:“收破烂的,跟我进来一趟,把家里几件没用的东西搬走。”

齐立言跟着黑色“本田”在一幢青瓦红墙的连体别墅前停了下来,他尾随着中年男人上了二楼,门一开,听到了里面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唱扬剧《凤还巢》:“夜深沉小女子孤枕无眠,恨苍天,夺我情郎戍守天边。”声音委婉凄切而又缠绵,齐立言很排斥这种声音,这让他想起从剧团退下来的前岳母,岳母要是知道他现在在扬剧的唱腔里收破烂,肯定会表扬张慧婷跟他离婚就像党中央粉碎“四人帮”一样是英明抉择。

齐立言脱了鞋进入客厅,穿过坚硬的紫红色木地板,在中年男人折叠纸扇的指挥下,齐立言在楼梯转角下的杂物柜里搬出了一个装在旧纸箱里的电烤箱,还有一台老式的“飞歌”音响,中年男人问齐立言给多少钱,齐立言说:“电烤箱二十块钱,音响六十块钱。”

中年男人扬起手中的纸扇很不满地说:“这些东西都是好的,只不过是用不着罢了,你给的也太少了。”

齐立言说:“都是这个价,你看你这个家里这么高档豪华,楼房还是复式的,跟我们收破烂的计较什么呢?我们是混穷的,糊一口饭吃跟要饭的也差不多。”

唱扬剧的女主人将没唱完的唱腔停了下来,又白又细的手很不老实地在中年男人的胳膊上捏了一把,她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左右,所以跟与她年龄并不相称的男主人说话的时候就有些撒娇的味道:“我看到这些东西就像看到阴魂不散的样子,心里发怵,你又不缺钱,卖给他得了,好不好?”

听口气好像不是一家人,齐立言心里又冒出了傍大款之类令他反胃的判断,好在男主人在年轻漂亮女人的温柔撒娇下很爽快地说:“好吧,就这样了,搬走吧!”

齐立言楼上楼下跑了三趟,才将这些“破烂”搬走,最后付了钱临走时,中年男人有些好奇地问了齐立言一句:“看你说话做事的神态,不像一个收破烂的。”

齐立言汗流满面地开了一句玩笑:“像做小偷的?”

中年男人连忙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看你像个修无线电的。”

回到三里井时,二子正倒在屋里睡觉,一台废物利用的电风扇将屋内废铜烂铁的气味和西瓜皮的馊味反复搅拌着,齐立言喝了桌上一茶缸子凉水后,坐在外面的一间屋里开始整理今天收来的破烂。

电烤箱已经很久没用过了,在边框接缝处,已生出斑斑锈迹,他接上电源一试,里面发出呜呜的转动声,果然是好的,只是穷人家里一般都不用电烤箱,一千六百瓦,太费电,他准备五十块钱卖给那些二道贩子。一套老式音响由两个一米高的竖式低音音箱和一套功放组成,新的要值一千多块,要是能用,肯定狠赚了一笔,出手价最起码得在三百块以上,可接通电源,见功放绿灯乱闪,音箱里却无声无息,他觉得可能是音箱里的电线老化断掉了,或者是接口松掉了,于是他摸过一把螺丝刀,打开音箱后盖,第一个音箱里面的电线完好,接口也没松,齐立言担心这玩艺可能是喇叭坏了,要是那样的话,根本就卖不上价了。于是他就打开了第二只音箱的后盖,最后一个螺丝还没有完全卸下,音箱后盖板自动分裂开来了,随着后盖板倒下的还有几捆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像是几块砖头,齐立言纳闷主人为什么把砖头放在这里面,担心音箱站不稳吗?毫无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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