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十三章 3

齐立言好奇地撕开一块砖头外面的旧报纸,他脑袋一下子懵了,里面是一捆捆的百元钞票,这些钞票被橡皮筋牢牢地捆死,而且不见天日已有多时,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再撕开另个几块包着的旧报纸,里面也是钱,齐立言吓得赶紧站起来将门关上,然后拴死,开了灯坐在闷热的屋里数钱,每捆一万元,共八捆八万块钱,齐立言全身汗如雨下,他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坐在那里愣了好半天,他将钱装进收破烂用的塑料编织袋里,然后看里屋的二子还在打鼾,就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又将脑袋伸到街面上看了看,街面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那条丧家之犬蹲在泡桐树下拖着舌头喘气,它的身边有两只鸡在地上觅食虫子。

齐立言进屋后将装着钱的塑料编织袋从桌子下面挪到铁皮柜子里,再从铁皮柜子里拎出来藏到煤炉的后面,可怎么放都不妥当,齐立言心里乱极了,怎么处理,他一时无所适从。齐立言在拥挤不堪的屋里一边拼命地抽着烟一边麻木地来回踱着步子,齐立言不是圣人,他显然没有那么崇高的觉悟,也没有儿歌中唱的那样轻松:“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的手里边”。那是一分钱,而不是八万块钱,要是八万块钱,会交吗?也许孩子会的,但大人会吗?齐立言风里来雨里去要两三年还不知能不能挣这么多。为什么有钱的人那么有钱,他们把钱当废报纸一样随便塞到哪儿就不管了,甚至都忘了。

反正又不是偷的、抢的,隐下来据为己有算不上犯法,就算找上门来了,就说没看见,或者把这套音响扔到湖里去,谎称已经被陌生人买走了,反正他没见到过钱,要么干脆就一口咬定根本就不是他收了那套音响,找错人了,如果死活不认账,就是美国联邦调查局来也破不了这个案子。三里井收破烂的收到废品中的钱和邮票的,没有一个送还回去的。齐立言这样一想,心里就踏实了许多,他想应该在二子醒来之前,将这套音响拉到柳阳湖边没人的地方扔进去,让它下落不明,再来个死无对证。齐立言又喝了一缸子水,然后对这笔钱的来历作了几种想象性的推理:如果那个中年男人是一个毒贩,这笔钱当是贩毒的毒资;如果是一个奸商,那就是他背着老婆为包养二奶藏匿的私房钱;如果是一个领导干部,极有可能是贪污受贿的赃款,反正这八万块钱来路不正,百分之八十可以肯定是黑钱。齐立言觉得隐下这笔钱相当于代表政府和法律没收了一笔脏款,是一件很正义的行为,于是他抱起音箱,准备搬到屋外的三轮车上,趁三里井还在午睡中将音箱扔进柳阳湖里去,拔开门栓,正要出门,他脑子里突然又冒出一个危险的信号,要是路上遇到熟人怎么说呢?他还没想清楚的时候,二子醒了。

齐立言迅速放下了手中的音箱。

二子趿着拖鞋出来了,他的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声音却十分敞亮:“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正在物资回收公司成立大会上讲话,穿着一身西装,口袋上还别了一朵红花。”

齐立言将茶缸递给二子,问:“我讲什么话了?”

二子将茶水一口气喝完,说:“你说为什么别人只能走街串巷收破烂,而我能成立大公司,靠的不是偷,不是抢,不是顺手牵羊发横财,靠的是创新思路、诚实经营、公平买卖,好像还说了我齐立言站着是一条汉子,倒下来也是一个英雄。有的记不住了,反正下面热烈鼓掌,鞭炮声将半边天都炸红了,热闹得很。”

齐立言被二子的梦话激励着,他一冲动就对二子说:“二子,我真的发横财了,今天收破烂收到了八万块钱下脚料,真是出鬼了!”

二子的眼睛一下子全绿了,每个字像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而不是说出来的:“八、八万块,你说梦话?”

齐立言见二子惊诧得像是掉了魂似的,反而平静了下来:“难道我还骗你?在音箱后面发现的,一点都不假。”说着就从煤炉后面将塑料编织袋拎出来,伸头向外面看了看,确认没人后,反转着口袋底部,将八捆百元大钞全都倒了出来:“你看,八万块,整整八万块。”

二子看着地上的八捆百元大钞,毛孔倒竖,一身鸡皮疙瘩,他小心地蹲下去,更小心地拿起一捆,像电影《地雷战》中起出了一颗地雷,左右看了看,又反复捏了捏:“不会是假钞吧?”

齐立言说:“要是假钞就好了,当旧报纸卖了,也就三五斤重。问题是我从一个复式连体别墅里收来的,户主家里的地板都是进口的,那地面相当于用百元大钞铺起来的,主人坐的是‘本田’轿车,这样身份的人用得着玩假钱,用得着把假钱藏到音箱后面吗?”

二子问:“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齐立言话锋一转,脸上流露出二子梦境中的豪迈神情,说:“刚才我想了一会儿,我家老爷子说过,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非礼勿听,既然是不义之财,我当然不能要。”

二子说:“雷锋都死了好几十年了,你该不会学雷锋吧?”

齐立言说:“也不是学雷锋,是君子不受不义之财。”

二子说:“能有这笔意外之财,是天意,是老天给你帮忙呢。你开公司要注册资金,要启动资金,钱从哪儿来呢?”

齐立言说:“注册资金和启动资金到时候再说,你不是答应借给我吗?再说了,你不是说我在开业典礼上说我靠的是诚实经营、公平买卖吗?”

二子说:“那不是梦话吗?你还当真了。”

齐立言说:“我当真了。你马上关了门跟我一起到水天一色公寓送钱去!”

二子说:“我不去,我要在这看门呢,下午有几个二道贩子要来淘货。”

齐立言说:“那我就一个人去。你不怕我一个人半路上独吞存到银行里去了?”

二子说:“你不是那样的人。”

连续三天,齐立言每天傍晚赶到水天一色公寓,可还是没能遇到黑色“本田”和那位中年男人,唱扬剧的年轻女人也没出现,他们像是被夏天的热浪蒸发了。第三天暮霭四面合围的时候,保安有些怀疑地问齐立言:“眼镜,”他们总是这么叫他,“你又不是第一次到这收破烂,这里住的都是有钱人,你还指望他们把破烂送到大门口卖给你吗?”

就在齐立言准备第二天再来时,一辆小汽车在距离他身后屁股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刹住了,回头一看,是黑色“本田”,他刚想抬起手示意车里的人下来,车门已打开了,车上跳下前天卖破烂的中年男子,他以闪电式的速度攥住了齐立言还没来得及扬起的手,一脸的焦虑和紧张:“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呢,走,我们到那边谈谈。”

中年男人拉着齐立言的胳膊来到了小区内偏僻的死角:“我们私下了结呢,还是现在去派出所了结?”

齐立言很平静地将塑料编织袋交给中年男人,就像交给他一张旧报纸一样:“八万块,全都在这里,一分不少。前天下午我就来过了,按门铃没人答应,等到天黑你们都没回来。不信你问门口保安去,我在这里都守三天了。”

中年男人张着嘴,灰紫的嘴唇很没有风度地哆嗦着:“你说什么?等我三天了?”

齐立言咬着烟屁股,将最后一口烟吸下去:“你要是不说音箱是好的,我就不会试,不试就不会打开后盖。要是给哪家无线电修理部买去拆零了,那这笔钱肯定就追不回来了,而且我还会背上黑锅,真是悬乎得很。”齐立言丝毫没有表现出对这笔钱有据一分为己有的念头,他担心的居然是这笔钱回不到主人身边。

中年男人见天色已暗,就将手探进塑料编织袋里,那些熟悉的纸质和纸质上的纹路异常清晰,他掏出一捆迅速看了一下,又立刻放进去:“太谢谢你了,我还以为这笔钱完了呢。小伙子,晚上我请你喝酒!”

还没等齐立言表态,中年男人已经掏出大哥大拨通了电话:“喂,是雪梅吗?告诉你一个天方夜谭式的惊人消息,那个收破烂的小兄弟把钱送过来了,一分不少,而且在水天一色大门口等了三天。你立即到天德酒楼订一个包厢,晚上我要请他吃饭。”

大堂经理柳晓霞见到齐立言跟开着“本田”的中年男人一起走进天德酒楼,她停下招呼客人,在吧台旁找到了齐立功:“齐总,你到二楼‘秋水厅’去看看吧,准把你吓一跳。”

齐立功感觉很纳闷,怎么回事呢,于是就上了二楼,在楼梯转角处,他正好遇到了出来上厕所的齐立言,齐立功不可思议地问:“王行长请你吃饭?是吗?”

齐立言说:“哪个王行长,我不认识。”

“柳晓霞说她看到了你跟恒通银行王千行长一起进来的。”齐立功进一步明确问话。

齐立言很快反应过来了,于是装着很熟悉的样子:“噢,你说的是王千,本来我是要回三里井的,可他非要拉我来喝两杯。”

齐立功说:“收破烂要不了多少本钱,你搞贷款?”

齐立言说:“不是,是他找我谈事情,不是我找他。”

“秋水厅”不大,齐立言从厕所回来时,菜已经上齐了,王千行长向雪梅介绍齐立言:“就是这位小兄弟,守了整整三天,就为了把钱送过来。”王千再往下介绍就没内容了,到现在还不知姓名呢,虽然穷人的姓名只是一个没意义的符号,但齐立言此时不是一个穷人,而是一个高尚的人,高尚的人应该是有名有姓的:“小兄弟,你叫什么?……”

齐立言说:“我叫齐立言,三里井收破烂的。”

王千并没有把齐立言和齐立功联系起来,更不会把这个收破烂的联系到张慧婷身上去,雪梅示意齐立言:“请坐!我和王行长都没想到当今社会还有你这样拾金不昧的人,真是今天的活雷锋,佩服,佩服!”

齐立言不卑不亢地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是我的东西,我当然不能要,孔子也说过非礼勿动,非礼勿取,还给你们是理所当然的。”齐立言有意用典,他想塑造一个全新的收破烂的形象来,以让他们提前感受一下破烂王中不乏藏龙卧虎之辈。

王千和雪梅听了齐立言的话后,两人相互望了望,他们用目光交流着对这个收破烂的出言不俗的惊诧。

菜点得不多,但很精致,天德酒楼的几个招牌菜烩鱼羹、三鲜蟹黄、煮干丝、清蒸白丝鱼等都上来了,王千问齐立言喝什么酒,齐立言说白酒啤酒都行,王千就要了一瓶“剑南春”。

灯光被空调里的风冷却,暑气被关在窗外。他们边吃边聊,雪梅还不停地夹菜给齐立言。当王千知道齐立言还是老牌中专生,又得过市里科技进步三等奖时,他激动得站了起来:“来,小齐,我敬你一杯,你应该是人才,而不应该是收破烂的,收破烂太委屈你了。”

齐立言站起来跟王千碰了一杯,说:“王行长,其实收破烂是很有学问的,收好破烂的人就是人才,只是我现在还做得不够。”

雪梅也跟齐立言敬了满满一杯白酒,王千劝她不要喝白酒,雪梅说:“我们剧团周丽凤说她能喝白酒,可比我还差得远呢。”

齐立言问:“你认识周丽凤?”

雪梅说:“岂止是认识,我们是市扬剧团同事,差点她还坏了我跟王行长的好事。”她看着齐立言,有些惘然地问:“你认识她?”

齐立言连忙改口说:“不认识,随便问问。”

王千递给齐立言一张名片,说:“小齐,你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需要我帮助的,我会尽力而为。不过,关于这笔钱的事,我希望你不要对任何人说,就当没发生过,好不好?”说着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捆一万元的票子放到齐立言的筷子边:“这算是给你的酬劳,表示我的一点心意。”

齐立言本来以为王千会给千儿八百的,没想到一掏就掏出了一万,齐立言的心里动了一下,这对他来说是笔天文数字,可收下这捆钱的念头只持续了几秒钟:“王行长,我决定把钱送还给你,就没打算要一分钱,你请我到这么高档的酒楼喝酒,是看得起我这个破烂王,我不会说太多感激的话,但我决不能要你一分钱。”他把那捆钱又塞回到王千的包里。

王千和雪梅看齐立言目光坚定,意志坚决,内心的感动转化成跟齐立言频频喝酒,齐立言以为他们担心自己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就拍着胸脯说:“请王行长放心,这笔钱的事到今天为止,在这个包厢里结束,我不会说任何一个字。”

晚上回到三里井出租屋,二子回荷叶街抱老婆去了,齐立言点了一盘蚊香赶蚊子,可蚊香是假冒伪劣产品,蚊子依然在屋里载歌载舞,齐立言无法入睡,后半夜的时候,他突然觉得,王千这笔钱肯定来路不正,不然为什么不让他对外讲这个活雷锋的故事呢?他有些后悔了,应该把那一万块钱收下来,反正此后也不会再有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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