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二十章 1

秋天的时候,天德酒楼的生意好了一些。齐立功将菜品全线降价,而且中午打七折,晚上打八折,这样一来,酒楼的价格就跟街头小饭馆差不多了。荷叶街的街坊们平时都不敢正眼看天德楼,如今也你追我赶地坐进了包厢,谈恋爱的打工仔们、街头卖唱的耍猴的艺人、为牢里刚放出来接风的人全都来了,他们大吃大喝一顿只花百把块钱甚至是几十块钱,可天德酒楼以前主要赚的是有钱人和公款消费的钱,营销策略一变,顾客也就变了,所以人气虽然上来了,可利润却下去了,一个月下来,齐立德和酒楼员工一道累得要吐血,酒楼也只是打了个平手,没赚没亏,以此廉价的竞争只能保住酒楼的一条活命,要想赚钱和发财是根本不可能的。

几家酒楼不约而同地发起的秋季攻势对齐立言的光复大酒楼几乎没有任何影响,柳阳湖蟹青鱼肥的秋天,光复大酒楼依旧天天爆满,订餐电话一天响到晚,大把大把的钞票从四面八方奔向酒楼的收银台的抽屉里。不过听到几大酒楼联手降价的消息后,齐立言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开着车去找齐立功,还没到上客的时间,柳晓霞站在空荡荡的酒楼大厅里正在嗑瓜子,见齐立言来了,连忙站起来打招呼:“齐总,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脸上堆满了尊敬和讨好的微笑。齐立言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说:“我大哥在楼上吗?”

齐立功站在办公室里的木格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烟波浩渺的柳阳湖,脑子里却正在紧张地盘算着这个秋天,有好几家房地产公司愿意跟他合作,可起步资金最少五百万,这么多年,他只有三百多万积累,如果想介入房地产,另外的二百万资金缺口怎么办?快船帮耿天祥手里有钱,可他的钱是用来放高利贷的,他的钱是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弄不好就会烫个皮开肉绽,唯一的办法只有贷款,通过市政协副主席、工商联会长程涵的关系到银行贷款。齐立言进来后,他脑子里还没成熟的想象和设计就停了下来,如今的老三齐立言就像《沙家浜》里的胡传魁一样早已是“鸟枪换炮”了,齐立功不仅不敢骂他、嘲讽他,就连跟他打招呼都有些心里发虚:“老三,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有事吗?”这个挖自己墙脚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兄弟在他眼里如同一根毒刺。

齐立言无事一样地坐到齐立功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他放下黑色的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一盒软中华,拔出一支甩给齐立功,然后又先给他点上火:“也没什么事,顺路过来看看。前一段日子刚开业,忙得骨头都散了架,也没空跟你沟通沟通,丁仁宝确实不是我挖过去的,是他自己非要去的,他说在天德楼呆久了,想换换环境,我想什么时候请你过去吃一个便饭,当面把事情弄清楚,不然老爷子整天看我眼睛都是斜着的,好像我真的就是一个吃里扒外的人了。”

齐立言不说丁仁宝还好,一说就如同好了的伤口又被撕开了,齐立功很不客气地说:“丁仁宝要去,你就接收了?你不开高工资,他能去吗?这不是存心挖我墙角又是什么?”

丁仁宝投奔光复大酒楼时并没有谈到工资,也不知道工资是多少,可齐立言此时无论怎么说都是一种狡辩,所以他就不说丁仁宝,话锋一转,齐立言说:“大哥,你们几家酒楼联手降价,不是存心想跟我叫板吗?别人这么做,你也跟着这么做,拿到老爷子面前去评理,你是占不了上风的。”

齐立功不假思索地说:“菜价降下来了,可工资、成本却一分也降不下来,眼下只能半死不活地硬撑着,你以为我想降价吗,不都是给你逼的。我要不是念及天德老字号是祖上传下来,要不是老爷子舍不得松手,我早就不想再做餐饮了,让你一个人发财好了。”齐立功抱怨着,是一种无奈的抱怨。

齐立言整理了一下头上一丝不苟的头发,然后摆摆手说:“我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你们联手对我没有任何影响,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个等级的酒楼,我听人家说是你牵的头,所以才过来问问的。不过,我不相信你会牵头的,肯定是人家挑拨离间,丁仁宝去我那里人家不也说是我挖你墙角吗?很正常,总有人想看我们弟兄之间的笑话。”

齐立言声东击西地一通声明,把齐立功弄晕了,他急忙为自己辩解说:“我跟那几家酒楼从来都不打交道,怎么会是我牵头降价的呢?只是生意做不下去了,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再说了,我为了给你让路,现在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房地产项目开发上,平时酒楼交给柳晓霞经营,很少过问。”

齐立言确认了齐立功转行房地产项目后,却又表现出了少有的关心:“大哥,房地产项目的水太深,你可得当心,钱辉搞房地产把南京的一幢大楼砌歪了,楼炸掉了,公司破产,人也逃跑了。我觉得,你还是把酒楼好好经营经营,这是祖传的家业,天德招牌在你手里,你上要对得起祖宗,下要对得起子孙,是不是?”

齐立功觉得这话关心里还施加着某种压力在里面,好像他转投房地产项目就是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子孙了,而且是对齐家的老字号招牌极不负责任,这分明是说齐立功独霸天德老字号,却无能让它发光发热。齐立功对齐立言这番绵里藏针的心思一清二楚,于是说:“你放心好了,我房地产做成了,天德就不会垮掉,到时候,酒楼就是亏损,我也会把天德经营下去的,说不定哪一天天德酒楼就是天德房地产公司的食堂和业务接待餐厅,建一个五星级的天德宾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谁会想到过我这个当年在街头摆馄饨摊的小个体户也能掌管这么一个酒楼,也能投资房地产呢。”

齐立功的这通豪言壮语在齐立言看来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在吹一个色彩鲜艳的气球,吹得越大,炸裂粉碎的声音越响,在自己面前打肿脸充胖子,显然是底气不足才这么痴人说梦一般地乱说,他懒得跟齐立功再说什么,于是站起身夹起皮包,笑了笑说:“大哥,我到现在还没买房子,等你的房地产项目建成开盘了,第一套房子我订了。”

齐立言走后,齐立功将办公桌边的一个纸篓子一脚踢了个底朝天,他感到齐立言的笑里带着蔑视和嘲弄,这让他如芒在背。窗外的秋光不动声色,湖面上波澜不惊,这个秋天有许多只秋后的蚂蚱在田野里备受煎熬。

这个星期天小慧没有回荷叶街爷爷那里,她跟张慧婷一早来到了宏盛广场的烟酒商店。小慧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去年秋天齐立言花了六千块赞助费,小慧顺利地进入了市重点小学南湖小学读书。小慧长高了,也长漂亮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扑闪着烂漫的童真,简直就像是张慧婷的翻版。张慧婷牵着小慧的手穿过广场中心的喷泉和花坛,没几分钟就到了光复大酒楼的门前。

上午九点多钟,王韵玲刚刚给员工开完了早会,见张慧婷和小慧进来了,她想避开,可张慧婷叫住了她:“韵玲,立言在不在办公室?”王韵玲停下脚步,心里很不自在,可脸上却无事一样地打着招呼:“噢,是表姐呀,小慧也来了。”小慧叫了一声:“阿姨好!”王韵玲抚摸着小慧的羊角辫对张慧婷说:“立言好像不在办公室,我也不太清楚。”张慧婷一边从坤包里摸出手机,一边说:“小慧想她爸爸,我带她过来看看。”拨通了电话,张慧婷声音和表情都很有些夸张地说:“韵玲说你不在,原来你在办公室呀。你下来吧,我们去给小慧买一张单人床。对,我自己租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两百八一个月。你要付钱当然好了,反正你女儿每个星期都要去住的。好,我等你!”王韵玲看着张慧婷亲昵的样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心里的醋意汹涌澎湃。

齐立言走出电梯后,小慧像一只小兔子一样扑过去,齐立言抱起小慧,亲着她的脸问:“闺女,今天想吃什么?爸爸带你去吃个够。”小慧不提吃什么,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阿姨骗人,她说你不在。我都想死你了。”

张慧婷从齐立言怀里抱下小慧:“自己下来走,你爸工作很累,你都这么大了,不用抱了。”

王韵玲很落寞地看着齐立言和张慧婷一人牵着小慧的一只手走出了酒楼,那种亲密和谐的样子像是他们从来就没有离过婚,自己倒像是一个第三者被扔在空旷的大厅里,无比孤独,她的鼻子酸酸的,想哭。

张慧婷自从搬出湖光大厦十六楼后,她感觉到自己轻松多了,离齐立言也近多了,所以跟齐立言说话时也就不再拘谨和生分了。最近他们经常通电话,张慧婷说她跟孙玉甫是没有结果的,也不想过这种没有名分不明不白的生活,齐立言在电话里对她说,孙玉甫本来就是一个骗子,你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我很高兴。张慧婷说自己之所以能搬出去得感谢齐立言一年三百多万的烟酒批发量,这笔业务让她在工资之外,净得提成三万多块:“真的没想到你还这么有情有义,我当初的眼光一点都没错。”齐立言心想你后来的眼光还是错了,他没接这句话,只是绕开她的主题说:“你是我女儿的母亲,帮你就等于帮我女儿,不必太客气。”这话很实在,实在得有些冷漠,这让张慧婷很失落。但齐立言对她的关心和友善让张慧婷心存了许多幻想,自母亲生日那天以来,张慧婷坚决不让孙玉甫碰她,孙玉甫有些恼火,张慧婷说:“你把离婚证书拿来,我就让你上床。”孙玉甫强词夺理地说:“这是我的床。”张慧婷说:“那我走好了!”于是张慧婷就搬走了。

坐在齐立言的车里,张慧婷陶醉在一首孟庭苇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的歌声中,心里漾满了丝丝入扣的幸福,一家三口团圆在狭小而温馨的空间里,距离是如此的近,这是一种家的感觉。只是这感觉太短暂、太虚幻,那本绿色封皮的离婚证书以法律的名义将他们否定在这个空间里。张慧婷心里说不出是后悔,还是感动,车轮声正在辗过她复杂的心情。齐立言问张慧婷:“去哪里买床?”张慧婷说:“不买了,小慧就跟我睡。我们带女儿去转转吧,听说东湖那一片芦苇荡被开发出来了,那里有野餐、栈道、小木屋,中午就在那里吃烧烤,好不好?”小慧嚷着:“爸爸,我要去!”齐立言说:“好,带你们去吃烧烤!”张慧婷问齐立言:“你要不要给韵玲打个电话请假?”齐立言说:“不用了。”但他不解释为什么不用,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因为在同一个车里而完全消失。

齐立言是下午三点多钟赶回酒楼的,这时酒楼里已经空了,王韵玲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生闷气,中午她都没吃饭,见齐立言进来了,她一句话没说,齐立言将一包在芦苇荡买回来的菱角递给王韵玲:“刚出锅的,很香,我是专门为你买的。”王韵玲连看都不看,眼睛盯住墙上的一幅《秋风芦苇》的国画,国画上的浩瀚的芦苇荡里暗藏着看不见的玄机,所以她冷冷的声音像是从脑袋后面发出来的:“芦苇荡是偷情野合的最好去处。”齐立言笑了起来:“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王韵玲以固定的姿势和语调说:“你不觉得你已经是大款了吗?”齐立言有些沉不住气了:“我总认为你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可你这段日子越来越不近情理了,我女儿难道都不让我见吗?”王韵玲顺手拿起手边的一份晚报又重重地掼到桌上说:“张慧婷是你女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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