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二十一章 2

吴阿婶年前因为风湿性关节炎辞去了齐家钟点工的活,齐立言花一千六百块钱月薪请了一个厨师学校毕业的乡下小伙小马专门给老爷子做饭并照料日常生活,晚上睡在老爷子隔壁房间,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赶到老爷子床前。小马是岳东生的同乡,手艺一般,人却很老实听话,也很有耐心,老爷子生活得很轻松,可老爷子的心里却一点轻松不起来,这三个儿子每天都晃动在他的面前,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足以让老爷子寝食不安,可怜天下父母心,可天下做儿女的没几个能理解父母令他们厌烦的一番苦心。齐立言迟迟不来荷叶街开会,老爷子隐隐感到翅膀硬了的老三正在发酵并坚定着见死不救的决心。

王韵玲从一开始就反对齐立言在南市区选址开第二家光复大酒楼,她说宏盛广场的光复大酒楼刚刚步入正轨,人力、精力、财力都不足以立即扩张,现在的任务不是简单地扩大规模拼命赚钱,而是要潜心研究和制定餐饮超市的一整套管理规范和运营模式,拿出一个肯德基一样严格而科学的质量标准体系。齐立言对王韵玲的意见不屑一顾:“标准和规范是在实际操作中形成的,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研究出来的,我们进军的是餐饮市场,而不是餐饮研究所,胜利是在战斗中打出来的,而不是坐而论道论出来的。资金有什么问题?现在是银行找着我贷款,而不是我去求着银行贷款。

恒通银行的账户上已经有四百多万盈利放在那里了,那些钱不用留着干什么?你要知道,我齐立言是干事业的人,不是为赚取钞票数字的人,像你这种小农意识,农民眼光,怎么能跟我一起开动这艘超级航母?”齐立言的话不仅贬损了王韵玲,甚至还蔑视了王韵玲的农民出身,王韵玲气得流下了眼泪:“这个副总我不干了!”齐立言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过分,就走过来安慰她说:“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好不好?你干不干都是光复大酒楼的创始人、奠基人、领路人,你要是撂挑子,不就是把我扔到火上烤了吗?下午去医院检查一下,要是真怀孕了,可不能让我儿子在你肚里受委屈了。”

王韵玲两个月没来月经了,想去做个检查,可酒楼太忙,一直没时间,王韵玲本来就不想参与南市区的酒楼选址和筹建,要是怀孕了,正好撒手不管。当天下午也独自去医院一检查,医生高兴地向她宣布:“恭喜你,有了!预产期是明年的三月十六号。”晚上回到光复大酒楼六楼的套间,王韵玲喜形于色地把化验单递给齐立言:“好运都被你一个全占去了,想开酒楼就红火地开成了,想要个儿子就怀上了。我是个女人,做母亲才是最光荣最伟大的,开酒楼是你们男人的事,往后可不要再命令我东奔西跑了,不然我肚里的儿子会哭的。”王韵玲脸上闪烁出母性的光辉,幸福的感觉溢于言表。齐立言一把抱住王韵玲:“南市区光复大酒楼开业那天,我们正式举行结婚典礼,我要让你成为柳阳最风光最体面的新娘。”

恒通银行客服部经理李晓跟信贷部经理程超找到齐立功时,齐立功正在跟齐立德打电话。李晓和程超听到齐立功对着话筒的最后几句话是:“你大嫂赵莲英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我是毁在老三手里。要不是老三把酒楼开在天德的家门口,天德的生意就不会直线下滑和亏损,我也就不会吃饱了撑的去搞什么房地产,也就不会落到今天负债累累的地步。”齐立功放下电话看到恒通银行的两位经理站在他办公室门口,他知道要债的终于上门了。齐立功以老爷子天德楼房产做抵押的两百万贷款期限是一年半,原先计划一年半南德山庄封顶,就可提前卖楼花,两百万很轻松地就能还上了,现在贷款到期了,楼盘连图纸都找不到了。齐立功见到银行的人就像犯罪分子见到手里拎着手铐的警察一样,鼻子上直冒冷汗。李晓和程超落座后,李晓很客气地对齐立功说:“齐总,评估公司的报告已经下来了,天德楼按目前的市价是两百一十八万,你的贷款本息加在一起是两百二十一万,百分之七的利率还是程涵副主席打过招呼的,别人贷款是七点四的利率。这样一算的话,你用天德楼抵押后,只要再交三万块钱,这笔业务就算了结了。”齐立功紧张得不停地抹着脸上的汗水,他忘了给客人倒茶,连递烟都忘了,信贷部程超经理主动给齐立功递过来一支烟,齐立功接过烟,将过滤烟嘴部分咬倒了,打火机蹿出的火苗烧着烟嘴,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煳气味。程超态度很温和地对齐立功说:“房产证是你父亲齐修仁的名字,房产过户到银行,还得请你父亲签个字,麻烦你带我们去找一下他老人家好吗?”面对着程超递给他的一堆手续繁杂的材料,齐立功不接也不看,这些纸质文件如同飘着油墨香的逮捕令。齐立功说:“李经理,程经理,贷款能不能缓一缓再还呢?这是我父亲的房产,我的两个兄弟都有份,要是败在我一个人手里,我跳进柳阳湖还赎不清这个罪过呀!”齐立功感到自己的鼻子里酸酸的,想哭。程超是不会被客户动情的叙述打动的,职业身份使他在齐立功垂死挣扎的时候补上了加速死亡的致命一枪:“齐总,贷款缓还是可以的,可你的合作伙伴已经逃往国外,这个项目彻底破产了,货款延期的理由已经不成立了,就是我们的老行长王市长也做不了这个主呀。再说了,两百万一年的利息就是将近二十万,税务部门已经证实去年你这个酒楼是亏损企业。我们也没办法,所以请你能够理解和配合我们履行手续。”

齐立功带着两位经理来到荷叶街找到齐老爷子时,老爷子同样不接程超递过来的天德楼房产过户手续。他苍老的脸抽搐着,捧着茶壶的手不规则地抖动,壶嘴里于是就漏出了一些稀黄的茶水,茶水滴落到砖地上无声无息。程超看着老爷子抑制不住悲伤的表情,说:“老人家,这是行里的规定,我们也没办法,请您老给我们小辈行个方便。”老爷子将目光转移到屋外灰暗的街巷里,他望着巷子里斑驳墙壁上隐隐约约的旧时代标语,似乎想从那些分裂的偏旁部首里寻找到出路。过了一会儿,老爷子收回目光,对二位经理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齐家刚刚遭遇不测,银行追债迫切,雪上加霜。祖上家业,毁于旦夕,我一时难以承受。二位宽限时日,若年内实在无力还债,我再签字如何?”李晓程超见老爷子言辞恳切黯然神伤,就动了恻隐之心,答应回去后给行长做个汇报。

李晓程超走后,齐立功看着沉默不语的老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老爷子面前:“爸,我对不起你!都是我不好,把家业给败了。”齐立功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流下了忏悔的泪水。老爷子连忙拉起齐立功,佝偻着腰轻轻掸去齐立功膝盖部位的灰垢,然后坐在椅子上用龙头拐杖捣着地上的青砖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输赢为赌场常理,天德楼就算抵押给银行了,又何足挂齿!天德招牌不倒,你的精神不倒,从头做起,总有一天,你就会赎回酒楼,抑或像立言那样,开一个更大的酒楼。你是从摆馄饨摊起家的,老三不就是从收破烂起家的。东方不亮西方亮,立言不是站起来了吗?”老爷子跟银行两位经理提出宽限时日的全部信心就是来自于老三,也许老三会有办法。齐立功听了老爷子的话后,像是心脏病突发的人吃了一粒硝酸甘油一样,心里平静了下来。他对老爷子说:“天德楼要是能保住,我打算从做小吃开始,开成快餐店,跟老三避开竞争,总有一天会翻过身来的。”老爷子对齐立功这一想法非常赞赏,只要天德楼还在,做什么并不重要。

怀孕后的王韵玲不再东奔西走,她每天负责管理酒楼内部的经营,齐立言忙着选址、谈判,女主内男主外的格局应该说是比较合理的,可酒楼的内务管理比一个工厂还要繁杂,妊娠反应和劳累使得王韵玲好几次在走廊上扶着墙呕吐,忍无可忍的时候她恨不得把五脏六腑一起吐出来,可吐出来的都是酸水。

采购部经理二子是闻着王韵玲呕吐出的酸水味向她汇报工作的,他说最近一段日子从湖滨乡拉回来的人工饲养的野味点单率越来越低,市里开了几家专营“正宗野味”的酒家,光复大酒楼的野味由于是人工饲养的,所以备受冷落,二子说齐立言让他买来猎枪和猎枪子弹铁砂子,准备将野鸡、野鸭、野兔集体枪杀后再加工成菜品,一定要让顾客从野味里吃出铁砂子,二子说:“齐总不让我跟你说,可你是我的分管领导,我想还是跟你汇报一下。”王韵玲听了这话,嘴里的酸水全都咽回了肚里:“枪和子弹都买回来了?”二子说:“买回来了,下午就要集体枪毙这一百二十多只野味。”王韵玲以副总的口气命令二子说:“不许枪杀!”二子本来就想通报一下,没想到意见居然不统一,他有些为难了:“王总,齐总说的很有道理,宰杀血流尽了,野味就不鲜了,枪杀是为了保证鲜味的。”王韵玲说:“他是想以次充好,以假充真。把人工饲养的野味充做野外猎来的野味卖出去,这种欺骗顾客的事不准干!”二子挠着头说:“可齐总已经说过了,不执行恐怕不好办吧?”王韵玲说:“这件事你听我的,天塌下来由我负责。”

中午齐立言从外面回来后,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回张慧婷的信息,张慧婷在信息里说她不想给孙玉甫打工了:“误入歧途太久了,我明天就辞职,拿不定主意,想听听你的指点。这两年全靠你支持,谢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救了我,如今也只有你能救我。”齐立言回信息说:“弃暗投明是你唯一的出路,堂堂正正地做一个女人!”王韵玲坐在齐立言对面的沙发上,身体松软得像一个沙发靠垫,她从齐立言发信息的手势中感觉到是在给一个女人回信息。这很奇怪,没有理由,没有原因,仅凭着手指掐动的姿势就判断出来了,而且完全正确。只是王韵玲不知道齐立言在给哪一个女人回信息,她以为是那个眼神带钩子的小玉在撩拨自己的男人。齐立言回完了手机信息才抬起头来跟王韵玲说话,那目光散乱中带着些迷离:“财务部经理小徐账目做得很乱,跟工商、税务的协调能力也差,我考虑将她换了。”他在为张慧婷到酒楼来任职先作一些铺垫。

王韵玲没接齐立言的话,她知道这段日子张慧婷跟齐立言联系频繁,有时他们已经上床睡觉了,张慧婷还在给齐立言打手机,王韵玲顺手拿起齐立言的手机,按了接听键没好声气地说:“深更半夜的,你找谁?”张慧婷在电话里声音很暧昧地说:“是韵玲呀,我是你表姐慧婷,让立言接一下电话!”那语气像是他们不仅没有离婚而且还正在蜜月中一样。王韵玲声音冷冷地说:“立言在卫生间洗澡。”说着就掐断了张慧婷不合时宜的声音,身边的齐立言说:“你胡说什么呀,谁洗澡了?她找我肯定有事。”王韵玲目光尖锐地锥了齐立言一眼:“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呀,都快夜里十二点了,还打电话,什么意思吗?”齐立言搂过王韵玲说:“十个女人十一个小心眼,堂堂的王副总还这么小鸡肠子。”王韵玲眼睛里闪着泪花说:“齐立言,你要是以张慧婷背叛你的方式来背叛我,老天爷有眼,你会遭报应的。”齐立言熄灭床头的灯光:“不要胡说八道了,睡觉!”黑暗中的两个人谁都没睡着,他们听着窗外渐渐平息下来的市声,各自盘算着自己的生活前景,床上的沟通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此刻,坐在齐立言对面沙发上的王韵玲双手平放在胎儿还没有出怀的腹部,掷地有声地问道:“齐立言,如果你要是想靠弄虚作假坑蒙拐骗来经营这艘航母的话,还不如去划一个小舢板开个快餐店正大光明地做生意。”齐立言装糊涂地说:“你是不是吃错药了?无缘无故地让我去摇一个小舢板,我什么时候弄虚作假坑蒙拐骗了?”王韵玲从腹部挪开苍白的手,手指着齐立言说:“你是因为不愿弄虚作假才从天德酒楼辞职的,我是看中你为人正派才跟你一起去吃苦受累的,可你倒好,挂着羊头卖起了狗肉。究竟是我看错人了,还是你本来就跟齐立功一娘所生,坑蒙拐骗是你们齐家祖传的发财秘方?你居然瞒着我让二子买回了猎枪,你把我当成你的绊脚石了是不是?”

齐立言很轻松地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枪杀野味又不是枪杀活人,你干吗那么较真,做生意不顺应潮流,等于是自寻死路,满大街都是假名牌,谁当一回事了。大家都做假了,假的就是真的,真的反而成了假的了。没办法,世道如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你就此把我定一个骗子的罪名,不是明显在制造冤假错案吗?不让二子告诉你,不就是怕你一时想不通。”

王韵玲气得血直往脑门上涌,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指责齐立言:“你就打算以这种坑蒙拐骗的手段把光复品牌做到国外去吗?那我告诉你,你到国外开酒楼的那一天,就是到国外坐监牢的日子。我真没想到,你会变得这么快,变得这么坏,要是你继续以这种思路经营的话,我看这个酒楼可以不要开了,早关门就少作孽。”

王韵玲的这些话如同有毒的砒霜强行地塞进了齐立言的胃里,齐立言也火了,他深邃的眼镜片后面跳跃着被激怒的目光:“酒楼开不开不是你说了算的,你不要摆不正位置,这个酒楼的法人代表是我,不是你。你说,究竟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王韵玲第一次公开反抗说:“正确的就听你的,错误的就不听你的。我已经让二子停止枪杀野味了,这回听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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