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地为盟

蚩尤身着蓝色布袍,罕见地单膝跪地,与寻雨一同祭拜泽部的神明商羊。

北斗星经东天,天地间凝结了晶莹的雨珠纷飞落下,巨大的篝火暗淡下去,继而化为旋转的青岚冲天而起,伴着漫天飞絮般的细雨与泽部诸人欣喜的叫喊。

蚩尤在围栏前坐下,岩锋般的嘴角勾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谢谢你为我和襄垣织的袍子。”他说。

寻雨一笑:“襄垣呢……他的袍子合身吗?”

“他?”蚩尤不以为然,“他除了琢磨那把断生,就没有别的念想了。”

“断生是什么?”寻雨诧道。

“断生是一把剑。”蚩尤说,“他正在捣鼓的玩意,比刀更锋利,威力也更强。”

寻雨说:“我看不出他是个喜欢杀戮的人。”

蚩尤道:“他确实不喜欢杀戮,杀戮的事,会有别的人来替他完成。事实上我也不太清楚他为什么……”

寻雨警觉:“所以呢?想要铸魂石,也是因为他的剑?”

蚩尤道:“不,铸魂石是因为他想把所有为了保护我们而牺牲的战士的魂魄收集起来,留在剑里,让他们永远活下去。这,也是另一种永生吧,至少以寻常人的寿命而言……”

“你们经常有人战死吗?因为杀戮?”

“是我们。”蚩尤纠正道,“包括泽部。寻雨大人,别忘了荒岩山的战争中,那些为了泽部牺牲的战士。我们现在已经是一个整体了。”

寻雨神色一黯。自来到安邑后,泽部诸人的所住所食,无一不是仰仗了蚩尤。安邑人把最好的狩猎之地留给她们,划出最肥沃的平原黑土供她们耕种,自己则到丘陵上去开垦梯田。

长流河支流,北溪中段的浅水湍滩,一弯腰便能抓到水里腾跃的鱼,茂密的丛林中丰富的药草与山珍,这些都给了泽部。

其间种种,寻雨怎可能不明白?

蚩尤无形中带给她精神上的压力,比起自从来到安邑后便避而不见的襄垣,面前这魁梧的野蛮首领更令她感觉难以应付。

蚩尤漫不经心道:“这里不再是荒岩山了。”

寻雨笑了笑,答:“对。”

蚩尤的话中之意,寻雨心里清楚得很。泽部要在长流河北岸长久地延续下去,与其他部族通婚是必不可少的前提。这些天来常常到泽部村庄的安邑小伙子,与族中女孩们相处的情景,结下的情谊……都在催促着她做出决定。

打破泽部的通婚之禁势在必行,除非寻雨想让她的族人自然老死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蚩尤说:“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寻雨看了蚩尤一眼,而后问:“你呢,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寻雨有太多的话想问,然而此地她唯一算得上熟稔的襄垣却几乎从不出现。久而久之,反而是眼前这大个子跟她更熟络。

蚩尤道:“我的打算,是让长流河北面所有部落集结在一起,成为一个占据神州以北的联盟,包括你们、乌族。所有人自给自足,生存,发展。之后再进军南方,一统神州,把他们联合起来。”

寻雨轻轻地说:“你正在这么做了。然后呢?”

“然后,”蚩尤淡淡道,“向那些支配我们命运的,住在洪涯境里的神祇宣战!”

寻雨不说话了。

蚩尤道:“天下大旱,千万部族朝着各自的神祇祈求,而他们给了人什么?!吝啬于一滴雨、一捧水。乌族在荒芜的乌海边缘栖息了三百余年,阎罗从未为他们改善过什么,甚至没有赐给乌衡一枚种子。”

寻雨忍不住开口道:“但据说女娲娘娘请求商羊大人与飞廉大人前来降雨……”

“是吗?”蚩尤打断了寻雨的解释,反问道,“那当你们一族遭受危险之时,商羊在做什么?伏羲制定天规,刻下上元太初历法,万物都需要在他的界定下运作。

“长流河以北的部族不能逾越界限,涉足南方一步。他在长流河中注入神力,凡人若不慎喝下后便将陷入昏迷,我弟弟差点就因为这样而被水淹死!他让人们朝拜神明,但你看他给了我们什么?什么都没有给!我们依靠自己的双手在这个世界上耕作,何曾承他半点恩泽?!你见过他豢养的神仆吗?目光呆滞,就像一群刍狗般麻木……”

“你还记得陵梓吧?”蚩尤的声音低了些,注视着寻雨的双眼,“与襄垣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安邑的祭司,他死在他信仰的神手上,没有半句解释,那么轻轻一下就死了!只要伏羲愿意,他可以随时杀死所有人,不需要任何理由。”

“那是因为……”寻雨喃喃道。

“你想说,那是因为陵梓冒犯了蓐收?”蚩尤说,“是吗?你觉得当时陵梓冒犯了他?”

寻雨沉吟许久,最终摇了摇头。

蚩尤道:“襄垣知道,我们总有一天会与那些神对上!随着人族的繁荣兴盛,伏羲会用一场洪水,或者山崩、地震,抑或大旱,让我们全部死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就像时刻悬在凡人头上的一把刀,不知何时会砍下来:就像你坐在一个悬崖下,头顶是摇摇欲坠的岩石,不知它哪一天就会朝你砸下来!那种感觉你不懂。”

“我懂。”寻雨轻轻地说,“现在我就是这种感觉。”

蚩尤笑了起来,笑容中带着点难明的意味。

“我以为我对你们够照顾的了。”

寻雨与蚩尤的目光相接,缓缓道:“你想得很多,也想得很远。听说你剿灭过许多部族,就在我们站的地方,这里的河对岸,曾经有一个合水部。”

蚩尤淡淡道:“不愿意归附我,便只有死。”

寻雨问:“你走过那么多地方,有没有听过一些很细微的声音?”

蚩尤蹙眉不解其意,寻雨侧着头,闭上双眼,睫毛在银色的月光下轻轻一颤,说:“就像现在,听。”

彼此间陷入了漫长的静谧,一滴夜露折射着月光,落在花叶上。

刹那间,旷野上千万朵靛蓝色的夜颜花纷纷绽开花瓣,沙沙声响不绝。一阵微风卷着花香飞过草海。

“我们的信仰,”寻雨睁开双眼,对蚩尤说,“并非商羊大人,而是他在很久以前教给泽部的,尊重生命的神谕。”

寻雨笑了笑:“这世上每一个种族都有自己生存的权利,谁也不应该剥夺其他族裔的生命。每一条鱼,每一朵花,山川岩石,草木虫鱼,万物兴亡都有它们自己的规律,并非伏羲可以界定。”

蚩尤道:“可你们也吃鱼,吃肉。”

寻雨说:“妈妈讲过,商羊大人教导我们,狩猎与耕种,还有捕鱼,是令我们活下去的唯一方式。在结束它们的生命时,必须心存感激。”

“……你看得很通透。”

“所以,我觉得神祇们对万物应当是一视同仁的。不特别偏爱哪个部族,也不会厌恶他们。商羊大人主雨,雨水化生万物,万物都在他的神力下成长。”

“既是如此,伏羲便不该定下什么天规!”

“那么你呢?”

蚩尤眉毛一扬。

寻雨道:“如果你成功了,把所有部族都聚集在你的‘剑’下,你会怎么要求他们,又会怎么要求你自己?”

蚩尤不说话了。

寻雨说:“说到底,规矩由谁来制定,只不过取决于谁凌驾于其他的弱小种族之上。那不是我们泽部想要的,请回吧,首领。”

蚩尤笑了起来,眯起眼道:“有意思。”

寻雨转过身,正准备沿着月光小径回村落去,蚩尤却道:“如果我向你承诺,不会像伏羲那样呢?”

寻雨没有回头,而后柔声道:“我不需要任何许诺。”

寻雨走了,蚩尤沿着旷野走进树林。茂密的树丛在夜里像无数张牙舞爪的怪物。

那个女孩一语道破了他的野心——连蚩尤自己都未曾发现的野心。然而那又怎么样?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有点迷茫。

不周山的火,玄夷的预言,这些从未令他动摇过。

但是,当蚩尤看见森林里一只萤火虫趴在树叶上,尾部微微发亮,继而吸引了草丛中的另一只雌性飞来交尾时,依稀竟有些茫然。

就像登山的人,提前碰上了一个旅者,告诉他山顶什么也没有……那么,是否还要继续朝上走?

同时间,月光小径的另一边。

流水潺潺,从安邑西边湖泊流出的溪水淌过脚下,乌衡对着几件袍子,专心致志地搓洗。

“你在做什么?”飞廉问道。

乌衡头也不抬,答:“给我弟弟洗衣服。”

飞廉有点疑惑,问:“洗衣服?”

乌衡说:“衣服会脏,所以要洗。你们神是不是从来不用洗衣服?”

“嗯……”飞廉看着乌衡拿一根木棍在石头上敲打,觉得十分有趣。

乌衡抬头道:“我发现你的衣服好像从来不脏,要我帮你洗洗吗?”

飞廉说:“神的外袍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不同的神力化做不一样的外袍。”

他身形只是一闪,布袍散去,一瞬间化出闪亮的青色鱼鳞战甲,乌衡眼中不禁现出惊叹之色。

“你曾经与人战斗过吗?”乌衡问,“上次忘记感谢你了,最后和金神谁赢了?”

“没有,我学着祝融那家伙变的,他总喜欢捣鼓这些。蓐收跑不过我,我从来不和他们动真格……需要帮忙吗?我猜你要把它们吹干。”

乌衡莞尔:“谢谢,我正打算晾衣服。”

飞廉打了个响指,数件外袍于狂风中扬起,被风吹干后轻轻落在溪畔的草地上。

乌衡说:“飞廉大人,可以麻烦您到树后站一会儿吗?”

飞廉身形消失,出现在一棵树后,问:“你现在又要做什么?”

乌衡脱下自己的外袍与亚麻里衣,解开系着头发的草绳,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泻下。少女的在月色下犹如抹了一层油脂般美丽。

乌衡笑道:“洗澡。好了。”

她浸于溪流里,坐在一块石头上,露出肩背,仔细地梳理头发。长发随着溪水载浮载沉,漂散在水中。

她笑道:“本来是……无所谓的,毕竟我们在你们眼中都是蝼蚁,无分彼此,但我……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

飞廉其实并不太懂乌衡话里的意思,然而他的眼中带着笑意,说:“我明白了,现在你想把自己的身体洗干净。”

乌衡微笑:“对。”

飞廉五指凌空一抹,狂风卷起溪水,在乌衡身边冲刷起来,乌衡尖叫大笑道:“别乱来!不用你帮忙!”

夜空下的安邑,另一处。

襄垣仍在石桌前制作东西,这次是做一串挂在剑鞘上的小珠子。缺乏铸剑最后的材料,令他十分无奈、烦躁,只得借这些华而不实的小玩意打发时间。

“拿到了吗?”见蚩尤进门,襄垣期待地抬头。

“没有。”蚩尤答。

襄垣蹙眉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回到房内睡下。

蚩尤站了一会儿,捻掉油灯,也回房去躺着。黑暗里,两兄弟都没有入睡。

襄垣看不见,却知道蚩尤笑了笑,他冷冷问道:“笑什么?”

“笑那个女孩。”蚩尤说,“看上去很笨,其实很聪明。”

襄垣道:“明天我去找她要!”

蚩尤道:“不,我再想想办法,睡吧,襄垣。”

翌日襄垣起来时,蚩尤已经走了。自回到安邑后,连着数月里俱是如此,蚩尤忙他的,襄垣也忙自己的,兄弟俩只在夜间才有短暂的交谈机会。襄垣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奇怪,径自到冶坊去忙活。

接下来的几天,蚩尤竟是清早便起来,夜间直至襄垣睡下时方回家。

如此一连数日后,襄垣在冶坊旁的溪边听到两只夔牛说话。

夔牛甲:“今天晚上还去偷看吗?”

夔牛乙:“是啊~”

夔牛甲:“你说首领要什么时候才向她摇尾巴,今天晚上会吗?”

夔牛乙:“是啊~”

襄垣:“……?”

“你们在说什么?”他忍不住问,“蚩尤摇尾巴?”

夔牛甲转身朝襄垣打招呼,说:“摇尾巴是我们的求偶方式。”

夔牛乙:“是啊~”

襄垣无言以对。

“他没有尾巴,朝谁摇?”襄垣嘴角抽搐地问道。

夔牛甲:“他后面没有尾巴,前面……呃……或许他可以摇别的。”

夔牛乙:“是啊~”

襄垣:“……”

襄垣回到冶坊内,锤炼一把刀。漫长的等待磨灭了他急迫的心情,也令他难得地静下心来,悉心研究铁与铜之间的融合之道。

他无聊时便将一块铁片翻来覆去地捶打,直至刀锋布满密密麻麻的鳞纹,最终韧得像一段柔软而锋锐却永远折不断的绫。

“你的铸魂石呢?”辛商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

襄垣停了锤锻:“蚩尤去想办法了。”

辛商在一旁坐下:“要按我的法子,早就得到了。”

襄垣没有回答,辛商又说:“帮我锻把刀,小点的,女孩子用的。”

襄垣略微吃惊:“什么样的?你也有心仪的女子了?”

辛商难得地莞尔。襄垣取过一个模具,将铁水浇铸进去,那个坩模上有两个小槽。

“我在集市上发现了我娘从前的部落前来通商。”辛商说,“是滨海之州,碧粼湾的沧澜部,里面有一个女孩,带来了不少漂亮的珍珠。你看,喏。”

辛商摸出一把粉红的珊瑚与珍珠,交给襄垣。

“她送给你的?”襄垣把坩模放进冷冽的溪水里冷却。

“她说了,下个月还会再来。”辛商道,“我决定问问,让她留在安邑。”

襄垣笑了起来,他为辛商的愉快而真心觉得高兴:“我给她打一把‘折刀’。”

辛商点头:“这些珍珠和珊瑚都给你吧。”

襄垣摆手:“我对小玩意没有兴趣,你收着吧。”

他把一片薄铁反复锤炼,淬火,二次锻冶。辛商坐在一旁看着,又问:“铸魂石拿回来以后怎么用?”

襄垣沉吟片刻,而后道:“我在不周山发现了一个法阵,说不定能奏效。”

辛商问:“谁的法阵?”

襄垣答道:“天地的法阵,或是造物主的法阵。不周山是天地初开的时候就在那里的,这个法阵和造物主一样古老,它们叫它做‘寂明台’。”

“谁?”

“龙。”

襄垣专注地锻冶,仿佛在为这位兄长铸造他未来的爱情。

铁片回膛,辛商又问:“你见过龙?”

襄垣注视着炉火,说:“不仅见过龙,我还见过它们死……”

“它们临死前飞向寂明台,周围的石阵暗合天地间某种生与死的秘辛,很古老……也很无从捉摸。在那个法阵中央的生命,死亡前的一刹那引动雷光,魂魄会被直接抽出来,三魂七魄一起,直接被抽离肉身……”

“你看到了鬼魂?!”

“很惊讶吗?我不清楚这种法阵对人有没有用,如果有用的话,或许可以找一批战俘来试试……”

铁片出炉,襄垣抬眼看辛商,说:“你能帮我找几个战俘吗?”

辛商蹙眉:“牲畜行不行。”

襄垣摇头:“……我自己去想办法吧。”

辛商道:“我试试。”

铁片再淬火,直至黄昏时的红光从窗口落入冶坊,刀锋依稀反射着淡蓝色的光芒。

最后一次磨砺,襄垣取过另一块手掌长的铁条,钻了个孔,辛商这才发现,那铁条竟是刀柄。

襄垣以铆钉将刀片与刀柄接在一处,熟练地调整、固定,做成一把折叠自如的小刀。

“太精彩了!”辛商情不自禁地赞叹道,“简直是鬼斧神工。”

襄垣笑了笑,刀柄上预留出嵌锋的凹槽,几次伸展,折入,反复调试。

“听说蚩尤这几天经常往泽部跑。”辛商道,“你不妨也做一把给他,这玩意换块破石头可值了。”

襄垣淡淡道:“他的好东西多得是。喏,拿去。”

辛商对那柄小折刀爱不释手,拿着便走了。

襄垣长吁一声,收拾了工具出冶坊,溪边的两只夔牛又在交谈。

夔牛甲:“到时间了哦,去偷看吧。”

夔牛乙:“是啊~”

夔牛甲:“走吧,走吧。”

襄垣:“……”

两只夔牛笨拙地挪动着尾巴,朝溪流东面去了。襄垣蹙眉看了一会儿,打消了回去的念头,跟在夔牛身后。

日暮西垂,一轮圆月在夜空中绽放着温柔的光辉,夏季的晚风拂过平原,沙沙声此起彼伏。泽部村庄的树林外,襄垣按下两只夔牛的头,让它们在草丛中藏好。

蚩尤与寻雨从村子里走出,沿着小径离开树林。

蚩尤躬身从路边摘起一朵淡蓝色的夜颜花。

“我需要一个女人。”他的手指上夹着那朵小花,递到寻雨面前,认真地说,“我该成家了,寻雨。”

寻雨注视着眼前的花。

“襄垣也需要一个嫂子。”蚩尤道。

寻雨抬眼,低声问:“我能做什么?”

蚩尤说:“我与你,代表着安邑与泽部的通婚。你可以把铸魂石交给襄垣,告诉他你的想法,你这些天里对我提及的万物平等共处的思考,我相信他能明白。他的‘剑’,不一定为杀戮而生,也可以用来保护自己。”

“你为什么不娶自己部落的女孩?”寻雨轻轻地说。

蚩尤笑了笑,他的笑颜英俊而带着无法抗拒的亲切,仿佛在那一瞬间,往昔沉溺于征战与杀戮中满身鲜血的战士离开了,更多的是背负了一名兄长、一个男人责任的他。

寻雨似乎在等待蚩尤说什么,然而蚩尤并未说出那句话,末了,他只是轻声道:“你更适合我。”

双方漫长的沉默之后,寻雨伸出白皙的手,从蚩尤指间接过那朵夜颜花。

“你可以和我一起,”蚩尤缓缓道,“令这个联合部落繁盛起来,并将你的理想,你所信奉的神谕推行于世,我尊重你的信仰,寻雨。”

寻雨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从腰包里掏出一枚绽放着蓝光的晶石,交给蚩尤。

“希望你能好好地使用它。”她说。

蚩尤答:“以后你有更多的机会,用你的双眼来看看。”

寻雨点了点头,嘴角带着一丝甜蜜的微笑。

蚩尤说:“我先回去了,明天会带人来提亲。按你们的习俗,我需要准备什么?”

寻雨微微一怔,继而展颜笑道:“我们也是……第一次与外族通婚,可能……嗯,并不需要准备什么,你过来就好了。”

蚩尤点头:“早点休息。”说毕他握着铸魂石,转身沿小路离开。

寻雨拈着那朵夜颜花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芬芳在鼻间蔓延开来,沁人心脾。她转身时,忽见一名瘦削的男子站在夜幕低垂的泽部村口,不禁呼吸一滞。

襄垣冷冷道:“恭喜你。”

寻雨有些惊讶:“你……襄垣?你什么时候来的?”

襄垣的唇动了动,似乎在想什么话来挖苦寻雨,然而终究改变了念头,改口道:“刚来,什么也没听见。”

“我……”寻雨说,“你想做的那件兵器,蚩尤都告诉我了。”

襄垣问:“他都说了什么?”

寻雨摇了摇头,有点欲言又止,而后道:“我觉得,‘剑’只是一件死物,交在谁的手里,才决定了它的用途。手中有剑,才能保护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襄垣依稀有点不认识寻雨了,她的眉目间似乎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淡淡哀愁,她与蚩尤仿佛离自己很远很远,就像奔腾的长流河水横亘于他们中间。蚩尤与她站在一边,而襄垣自己站在另一边。

寻雨抬眼端详襄垣。

襄垣微微眯起眼,那一刻似乎读到了她眼神中的复杂意味。

“我哥曾经想让我娶你。”襄垣淡淡道。

“嗯,不过我最近知道了一些事,不太想嫁给你了。”寻雨笑说。

“我也没动过娶你的念头,他居然打算自己娶你,也好,反正你应该嫁谁都一样的。”

“你……”寻雨微微喘息,登时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他们似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襄垣忽然觉得,他自始至终就不了解蚩尤,更遑论只见过两面的寻雨。

由他们去吧,襄垣心想。

“他是否告诉你……”襄垣很想看看寻雨听见生魂铸剑后的反应,然而不知为何,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告诉我……嗯……”寻雨轻轻地说,“你想收集安邑一族牺牲的战士们的英魂,觉得可以让他们留在你的‘剑’里,守护这片土地,是这样吗?”

“……是的。”襄垣不无讥讽地说,“你果然很聪明。”

寻雨微微蹙眉,打量着襄垣。

襄垣说:“祝你幸福。”

说毕他绕过寻雨身边,侧头端详她,最后道:“相信你会很钦佩我哥哥的,你们是一样的人。”继而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

“祝你幸福!”一只夔牛摇头摆尾地蹦跶过去。

“是啊~”另一只夔牛附和道,笨拙地扭动,追着襄垣离开。

三天后,蚩尤前往泽部迎娶她们的祭司。

乌衡笑吟吟地牵着寻雨出来,这是安邑有史以来第一次与外族的婚娶,从此安邑与泽部将血脉互融,成为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也将成为神州上第一个崛起的联合部落的中心。

蚩尤的婚事举办得很简单,从泽部接来了寻雨,而后便留在安邑。安邑与泽部、乌族所有人共同生起篝火,一场盛大的庆典在夏夜的平原上拉开序幕。

酒、肉、烤鱼,击鼓,大肆畅饮,欢笑,泽部女人们的歌声在夜空下高亢而嘹亮。蚩尤牵着寻雨的手一路绕过篝火堆,挨个儿与战士们碰碗相敬。就连长流河对岸的不少部族也派出使节,前来参加这位最勇猛的族长的婚礼。

他们带来了猪、牛、羊三牲,以美酒贡礼祝贺他的部落发展壮大,福泽绵延后代百子千孙。

寻雨跪在最大的篝火前祷祝,她身穿拖地的靛蓝色绣花麻裙,一袭长长的裙摆散开,铺满一丈方圆的地面,像一朵朝着繁星和银河怒放的夜颜花。

蚩尤身着蓝色布袍,罕见地单膝跪地,与寻雨一同祭拜泽部的神明商羊。

北斗星经东天,天地间凝结了晶莹的雨珠纷飞落下,巨大的篝火暗淡下去,继而化为旋转的青岚冲天而起,伴着漫天飞絮般的细雨与泽部诸人欣喜的叫喊。

柔和的细雨聚为人形,于遥远的高空一现即逝,篝火重新燃起,鼓声不绝,三个部落的居民在草原上跳起原始的舞蹈。

“商羊大人!”

蚩尤缓缓起身,在泽部欣喜的叫喊中仰望夜空。

那场狂欢一直持续到深夜。两族之间的婚禁解除,安邑的小伙子们找到了自己的爱人,在夜幕下肆意畅饮。

寻雨被夔牛们拉走了,蚩尤喝得有点醺醺然,倚在一棵树下缓了会儿。

辛商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把玩一把折叠小刀。

“那玩意谁给你的?”蚩尤问,“看上去不错。”

辛商漫不经心道:“襄垣做出来的,我正在练习用飞刀扎进我爱人的心。”

蚩尤忽然就想起来了什么,又问:“襄垣呢?”

辛商耸肩表示不知,蚩尤自言自语道:“从迎娶的时候就不见他人了。”

辛商说:“谁知道呢,娶了个女人,把自己弟弟弄丢了?”

蚩尤尴尬一笑,头重脚轻地穿过树林。

长流河岸,这里远离喧闹的婚宴,襄垣抱膝坐在河岸边缘的一块岩石上看着河水出神。

河水带着点点粼光奔腾而去,星夜中,有无数光点在水下荡漾。蚩尤于襄垣身边站定,两人一同默默地望着河水,彼此间却都没有交谈。

“你要的铸魂石。”终于,蚩尤打破沉默,从腰囊中掏出那块晶莹的石头。

河面银光越来越盛,那是鱼群,铺天盖地的银鳐鱼在夏天顺流而下,入海产卵,冬天又逆流而上,游向洪涯境。

眼前的长流河已化做耀目的银色白练,数以亿计的银鳐鱼跃出水面,在深夜中划出一道道银色弧光,再度入水。

二人怔怔地看着鱼群迁徙。那光芒映亮了整个夜空,水流哗哗作响,令人犹如进入了瑰丽的仙境。

足足半刻钟后,一切才重归于寂,耀目的银光转瞬即逝,接踵而来的是漫长久远的黑暗。

黑暗里,又有什么带着全身流转的蓝光浮出水面,在星空下发出声响。

“鱼妇。”蚩尤道,“见过吗?”

襄垣缓缓摇头:“第一次见,你从来不带我去打猎。”

那是一只足有三人高的巨大怪鱼,头顶长着一只眼珠,人头,鱼身。她将满布背脊的鳍尽数张开,于河面上载浮载沉,仿佛一叶天然筏子。

婉转凄美的歌声缭绕在夜空下,尖锐却不刺耳,犹如一线细丝于天际中被扯得无限绵长,若隐若现地在风里飘荡。

过了许久,另一只鱼妇出水。新一波银鳐群顺流而来,照亮了她们身周的水面,托着彼此缓缓靠近。

树林另一边,月光小径里,乌衡与寻雨坐在树下。乌衡笑道:“明天你就要和蚩尤一起生活了。祝你生个可爱的孩子。”

寻雨小声道:“乌衡,这些天里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乌衡说:“怎么了?”

寻雨道:“我怕我……生不出小孩的话,该怎么办?”

乌衡蹙眉:“怎么会?”但说完她也想到了——寻雨所在的泽部,是从来没有和外族通过婚的,她们的新生儿都是从沼泽的气泡里抱回来的。

“你们这族,就一个和外族通婚的都没有吗?”乌衡问,“我是说连‘听说的’也没有?”

寻雨道:“以前倒是听过,有个女孩和西南赤金族的人私奔了,据说还生了个浑身羽毛的孩子,但那只是传言……”

乌衡安慰道:“那就没事,别怕,你和蚩尤都是正常的人啊,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正说话间,两人感觉到有人靠近,便即噤声。

乌宇拨开树枝,走到树下,说:“乌衡,嫁给我吧!”

乌衡正在给寻雨拆去鬓边的花朵,抬头看了他一眼。

寻雨尴尬地笑了笑,起身提着裙襟,沿小路离开了。

乌衡方转头打量起自己名义上的弟弟,她说:“你长大了。”

乌宇道:“我为了娶你而长大。”

乌衡摇了摇头:“不,你该找更好的女孩……”

乌宇递出一朵夜颜花,低声道:“你就很好,乌衡。为什么不愿意嫁给我?长老们让我来向你求婚,他们说你会答应的,如果你不愿意嫁给蚩尤的弟弟,那么就答应我吧。”

乌衡听到这话时不禁一怔,乌宇把花朝她递了递。

“长老们?”她说,“不,我……”

她静静坐在月光下,明白了乌宇这番话的意思——三个部落住在一起,蚩尤娶了寻雨,而她乌衡,除了嫁给蚩尤的兄弟以外,便再无联姻的目标了。

她不可能嫁给襄垣,那么总要选择一个人成婚,乌宇是唯一的对象。

……

也许就该这样……

就是这样吧。

那个人,他的生命很漫长,她无权妄想什么。

乌宇把夜颜花插在她柔顺的长发里,乌衡轻轻叹了口气,默许了他的求婚。

长流河畔,鱼妇的声音越来越高,缭绕于天际。

襄垣道:“为什么娶她?”

蚩尤微有点迷惑:“你也觉得她不错,不是吗?”

襄垣没有回答。

蚩尤缓缓道:“她教给我很多东西,在她心里,有许多想法是安邑人没有的,甚至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

襄垣说:“但你欺骗了她,没有对她说实话。”

蚩尤不以为然道:“只要我不说,一切对她而言就从未发生过。”

襄垣摇头:“你最开始不是这么想的。”

蚩尤欣然点头,而后道:“我只是想看看她会做点什么,实在不行,就把她杀了,但她的一些话吸引了我。拿着吧,她现在已经愿意把铸魂石交给你了。”

襄垣接过铸魂石:“她的一些话……譬如呢?”

“譬如,”蚩尤若有所思道,“你刚刚看到的这些,和鱼妇唱的歌。”

襄垣眉毛一扬:“按你从前的想法,现在应当回去召集族人,将这两只鱼妇杀了,挖出她们的眼睛,当做新婚之夜的礼物。”

“是的。”蚩尤笑了起来,“现在忽然觉得,这么听她们唱歌也不错。”

两只鱼妇在银光下缓缓靠近,彼此的声线纠为一股,和着长流河的潮汐起伏共振,那是直入所有人灵魂最深处的共鸣,犹如漫漫冰河破冻,静夜万千花开,繁星西落与晨曦破晓时的第一缕光缠绕于一处。

最终所有的银光都逝去了,她们沉入河底。

“断生呢?”蚩尤说道。

“正准备动工。”襄垣答,“办法已经有了,需要尝试。”

“襄垣,别把时间全花在你的剑上,比起这玩意,哥哥更宁愿你过得快活。”

“什么?!”襄垣简直不能相信这是蚩尤说出的话。

“襄垣,你还是没有明白,活着是为了找到自己,而不是为了失去自己,武力是为了保护,而非侵略。你可以继续,但别太执著。”

“什么叫别太执著?!谁对我说过让我把‘剑’交给天地王者蚩尤?如今你把咱们说过的话当做什么?!”

“襄垣!你的生命里,莫非就只剩下这个?”

襄垣眯起眼,冷冷道:“你的雄心壮志呢?莫非你的生命已经变得贪生怕死,只图偏安一隅了?成婚后就连作战的勇气都没有了?!”

蚩尤怒道:“我贪生怕死?!如果不是我保护安邑,你今天还会在这里?!”

襄垣冷冷道:“你能做什么?碰见一个女人就成了软骨头,安邑要归附于泽部了吗?让她的祭术来保护我们吧……”

蚩尤怒吼:“襄垣!你不要太嚣张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两人的争吵惊动了不少人,安邑人、泽部人,纷纷站在树林边张望。

襄垣转身道:“那么就让时间来证明吧!分家,各做各的。”

他离去时固执的背影,犹如黑夜里一个孤独的行者,陪伴他的只有腰畔那块引魂矿,闪着陵梓灵魂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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