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度哪般贪恋戚半世愁苦

永昌元年四月十三,夜,神都太初宫的一方僻静宫院里,传来阵阵悲戚之声,这方宫院是上官婉儿的居所,这声音最近总能在夜深人静时听到,此时的上官婉儿正趴在锦榻上,借着案头的薄光看着厚厚的书贴,看着那一个个的悲伤与别离,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就是那离别之人,自己就是那玉断香魂的玉环,自己此时就是在为自己哭泣,为离别的爱人哭泣。

十四日,晴,这日午后,这方小院里来了一人,她蹙眉敛目,她心绪慌乱。“你知道了?”上官婉儿行礼道。

“你已经知道了?”

“嗯,圣人提起了”

“你该知道的”

“我不懂,但有个归宿也是好的”

“我知道阿娘的意思,她不过再卖我一次而已”

“圣人她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在为她辩解”

“你该冷静的想想该怎么办”上官婉儿走近前去,轻声道。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上官婉儿摇摇头,“一切的愁苦在生死离别面前都不算什么了,不是吗?”

……

上官婉儿看着那个身影离去,鲜红的曳地外衫,飞扬的发髻,摇摆的步摇,耀耀的金钗,和那魅璃的身姿。

她是李令月,她的母亲杀了她的丈夫,如今她的母亲又打算将自己嫁给武承嗣,她的表哥,那个垂垂老矣之人。

她抗争,她和母亲吵闹,但是母亲还如杀死自己哥哥们,杀死自己丈夫,杀死自己的宗亲时般冷漠,她的母亲要让她嫁予武攸暨。她以武攸暨有妻妾为由拒绝,她的母亲却处死了武攸暨的妻子。她知道母亲这么做是在为那个位子,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将自己变成一个武家人。

她心里清楚母亲这么做是在保护自己,但她不想承认。

她清楚母亲的愁苦,理解未来丈夫的愁苦,但是。

但是,她的愁苦有人知吗?

……

十五日,去九龙观归来,宁尘在马车上和武宁安嬉闹着,在路过一段拥嚷的闹市时,一个东西飞进了宁尘的马车,鹊儿拾起,“是信”。

宁尘接过两个小木板夹着的一张叠起的纸,打开后上面写着“梅庄南三里,栖凤峡”,最后两字“果儿”。

当是果儿了,同众人一起回了梅庄后,宁尘便出发去栖凤峡,但鹊儿却实在不放心宁尘独去,宁尘拗不过,便带了两个侍卫同行。

到栖凤峡一片荒凉孤寂,再往前行百步,于山头见一草庐,两间草庐显然是刚建起不久的,很是别致。

宁尘让随者等候,独自往山间行去。进庐中,有一方桌几,一张锦榻,天蓝月白的纱帐帷幔很是赏心悦目。宁尘走近去,就见几案上有四道菜肴还冒着热气,整齐的摆放着两副碗筷,却不见人的踪影。

正欲叫,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回过头来是一女子,锦帕包着头,蓝白的大帕围着腰腹,捧着的是一碟冒着热气的菜肴。

宁尘看呆了,这是果儿?自己脑海里依稀记得的果儿的样子该是妩媚脱俗的,眼前的人却是一个端庄平实的农家女形象。

“三郎,怎么了?是我丑了吗?”

她的一句话将宁尘自痴傻中治愈,“没有没有”,宁尘连连摇头。

“坐吧,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便做得早了些,怕是有些凉了吧”她说着,将手中的菜放在案上,然后走向榻边的妆台前取下包头的锦帕和围裙,再对着铜镜整了整发冠。

月白的齐胸襦裙,裙摆上的天蓝色的水波纹,蓝色的布锦鞋,髻上银钗上一颗蓝色宝珠,似这草庐,这满室帐幔都为了她这身装扮所造。

瞧见宁尘呆呆未动,她走了过来,拉起宁尘的手往几案边来,然后让宁尘坐下,自己也到对面坐下,这时再看,便是那个柳眉轻描,皓齿星眸,月貌花容,仙姿玉色的乐果儿,等等,宁尘又觉得她周身的气质和这熟悉的味道似是乐芙儿,但她对自己的那般态度和亲昵之感又似乐果儿。其实宁尘并不能将二人分得太清楚,两人并未一同出现过,宁尘还曾经想过两人只是一人,而那日在长亭只是风华楼的一个其他姑娘。

“三郎自进来后就一直盯着人家瞧,是太过思念人家了吧?”乐果儿调侃道。

“对对对”,宁尘慌忙的拿起筷子掩饰的答道。

一道升平炙,一道花折鹅糕,她悉心的为宁尘夹起一块鹅糕,轻言“三郎尝尝,记得上次我们这般已是两年前了吧?”

“对,两年了,这两年你们还好吗?”

她没有回答,还在忙活着,宁尘试探叫一声“芙儿?”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瞧了一眼,然后盛了半碗冒着热气的春香泛汤道“你是更思念姐姐吗?”

宁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不清楚自己对两姐妹谁的思念更浓一些,或者说他根本不清楚他对她们的感觉那是不是思念。

宁尘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不想欺骗眼前之人,她是果儿,她是武阳的女人,是和自己在风华楼同榻而眠的女人,在她的身上有宁尘想要探知的真相。

“你们去长安了,还好吗?”宁尘问。

“还好,你的信收到了”果儿答。

“去长安可是有事情办?”

“也无大事,就是想回去看看”

“还回洛阳吗?”

“三郎,你想我回吗?”

“那自然不愿,芙儿呢?”

“她很好”

见她不愿谈起,宁尘也不再问,两人一言一语,草草吃了两口就收拾起来了,乐果儿自然不让宁尘动手,但宁尘还是帮她收拾着,之后两人坐在草庐的木阶上,看着远方那即将隐没的落日,“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我寻来太原府,一路询问就找过来了啊”乐果儿靠过来言。

“怎么不去梅园?”

“你是打算娶我了吗?”乐果儿听了宁尘的问话,突然坐正了问。

宁尘也愣了,他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说没有,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但那只是一个念头闪过,却从来没有认认真真静心考虑过。乐果儿已经和自己有了那般关系,娶她是自然的,可是什么时候,怎么娶,他并没有什么经验,他也未曾有个这样的经历,突然提起,他也没有想好该怎样。

他愣了一下开口道“可是你一人住在这里我怎么放心”

“那你留下来吧,三郎”她凑近了宁尘撒娇道,那是乞怜,是撒娇,是对一个男人最大的冲击。

“这里太过偏僻,实在不适合住人,不然去城里吧”

“我很喜欢这里,有山有水,有落日,有红霞,还有三郎,不是吗?”

宁尘竟然无言以对,确实,这个草庐,这方天地有着绝佳的美景,是一个怡情闲居之所。

夜色渐渐笼来,宁尘也想着把她带回梅园,她却先开口道“走吧,三郎是当真要留下来吗?”

“走?”

“逗你的啦,我在城中的客栈已经住下啦,走吧,回城”

两人并辔而行,到城中,她确已入住,有两个使女同在,宁尘方安心离去,临走时乐果儿道“三郎,明日你还会去吗?”

宁尘愣了愣,点点头。

一个多月,每日午后宁尘都会去栖凤峡,去那间草庐,同乐果儿聊天,同她一起做吃食,一起清唱高歌,一起谈论这美景诗词。

宁尘同她习琴,总是弹错曲调,但依旧是欢愉的,他渐渐喜欢这种感觉,不去想她的秘密,不去想自己和她的关系,自己和她的将来,只有眼前,只有这落日残云,只有这一片宫商。

五月廿一,宁尘如约来到草庐,可今日的草庐似有不一样之处,它挂起了灯,虽未点亮,却高悬着,随风摇着。

“三郎腻吗?”吃过东西,两人躺在山头的杂草中,乐果儿问。

“腻什么?”

“我怕三郎会腻”她幽幽的道。

“我娶你可好?”宁尘看着那飘过的流云问。

“对不起”身旁之人未动,良久她轻声道。

宁尘没有言语,自己的话说出口,他便没有想过听到答案,只要说出已经足够。

“三郎并不快乐,这几日我感觉到”乐果儿言。

“这与你无关”宁尘言。

“不,有关,我知道我有些事情没有告诉你,我知道你总是在猜身边每一个人的心思,你总是压抑自己,总是想竭力的保护身边的每一个人,总是想对身边的每一个人付出真心,我不该逼你”乐果儿颤声道。

宁尘翻过身来,他凝视着乐果儿,他在她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确实,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太过压抑,他总是在贪婪的索取,索取身边人的爱,也总是在无尽的付出,付出自己的真心,他太在意每一个人的想法,他太在意每一段风景,以至于他总是拖着疲惫的身躯在欣赏着美丽。

宁尘看见那双眼,那双眼里是自己,一个本应活得潇洒的自己,一个本应肆意妄为的自己。宁尘看见那双眼,那双眼里是爱怜,是对自己的深深怜惜,是对自己的浓浓爱意。

宁尘凑近了那双粉唇,他此刻眼里是流云散后的迷离,是爱与情,痴与欲的迷离,是蜜意聚起后的真切,是得与失,聚与散的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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