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神归太虚里浮生梦一场

讣告加急送往神都,二耶巡视南二州未归,一切仪礼备务皆由二娘子定夺。

宁尘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他从未经历过这些事,一切的行为言举,他只得听从老管事和二娘子云飞嫣的训导。

老太公驾鹤西去,桃姑也随老太公去了,祥叔说他发现时,老太公入定飞升,桃姑倚在老太公身旁,两人都很安详。

宁尘以为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祥叔却说老太公身子不爽利已有数月了,一直卯着一股神气儿,听闻月儿生子,得武宁风有继,便卸了那股劲儿,人也便去了。

宁尘想,这大概就是死而无憾了吧。

停灵九龙观,老太公是老祖宗,孝子贤孙乌泱泱的挤满了道场,一切丧仪礼制皆需等神都旨意,老太公爵至国公,职在太子太保,国公薨世,本应由鸿胪卿监护丧事,司仪令示礼制,殓以冕服,而如今不在神都,老太公又有遗愿,希一切丧仪从简,望安骸骨于故郡太原,恪后孙子辈三日为丧,遂亲朋故旧无吊唁伤怀。

这是老太公早就写好的,还有是对宁尘等子孙的训诫之语。还有一封是老太公写给武后的密札表文,内容宁尘不清楚,连祥叔也不知。秘札连同老太公的意愿一同送至神都。

九龙观的道场上一日便搭起了数十丈高的白帐围亭,太原府大小官员进进出出,丧仪虽需听从旨意,但一切准备却耽搁不得,六曹司马联络于凶肆道场,制备诸重,灵车等丧仪皆需之物。一时间诸市拥堵,布陈设诸重悬鬲六,灵车油幰,朱丝络网,施襈,两箱画龙,幰竿诸末垂六旒苏等。太原府周近县辖,举凑神俊清秀的弱冠少年百人,及笄少女百人。遴选执绋者又五十人,并布帻布深衣,择四引、四披、六铎、六翣等……

又有太原府牧,寻黄老测画阴阳,寻良穴,招巧艺石匠雕磨石碑,螭首龟跌,跌上高过八尺。

连续十几日,宁尘,雨昔及鹊儿,还有一些武府的婢子小厮,亲族故老,轮番守灵于三清殿中,至七月初五,神都来了旨意:

维载初元年,岁次己丑,六月甲寅朔二十六日丙子,皇太后若曰:咨尔故太子太保知军国重事上柱国明国公武安明德,河岳粹灵,庙堂神器,率由百行,能具九德。自弼谐庶绩,师长群寮,清白所以树风,丹青所以成化。武安明公,植性谦和,执心恭懿。闻诗礼而禀训,用忠信而饬躬。修词立诚,不亏於道。依仁游艺,克著於名。十纪羽仪,六朝冠冕。懋昭丕德,光辅维祚,爰降优恩,是为师保。方期承命,以配上祥,厉疾无瘳,徽音遽隔。兴言念旧,震悼於怀,宜旌端揆之职,用光窀穸之事。今赠太保太原府大都督,持节备礼册命,则二仪式奉,九原可作。冀尔魂魄,嘉君宠数。呜呼哀哉!应公遗志丧葬,量事官供,仍令太原府牧一人简较行事。

神都的旨意言明,可遵照老太公遗愿,丧仪皆可从简,二耶也已从南方归来,与太原府牧商榷后,尊岐黄测算的黄道之日,两日后于九龙观道场做三日法事,起灵西行葬于武氏陵山武业山。

初六,宁尘跪于灵堂之上,前面跪着二耶武穆昭,而后并排跪着雨昔与云飞嫣,宁尘与鹊儿跪其后,最后是武宁安与武阿诺。

宁尘瞧着一旁素裹少年在烧着瘗钱,火光莹染,在那焰火中宁尘似又见到了那张脸,那张鹤发却精神奕奕的脸,那张时常生气顿足的脸,宁尘虽和他相处已满三年,但见面的次数并不是很多,但他却在宁尘最弱小最无助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家,让他认识了这么多可爱的人。

宁尘想着自己当日去请安却没有好好和他说上几句话,宁尘想那草草见的一面竟是最后一面,宁尘想自己最坚实的依靠没有了。

突然感觉有些失神,是深深的疲惫,是这十几日来日夜轮换,每日只寝不足两个时辰引起的疲累,是整日跪在这里在恭送那一缕英魂去往天国引起的疲累,是心中有所失,没着落引起的疲累。

宁尘有些心疼云飞嫣,她不仅要做这些,还得安排大小事务,宁尘有些心疼雨昔和鹊儿,她们如此单薄虚弱,却一直坚持着,他怕她们会撑不下去。

宁尘的担心成为了现实,午后雨昔先累倒了去,倒在了大殿上。

而后云飞嫣命几个婆子送雨昔回去休息。

……

日薄西山,宁尘抽身自九龙观回了梅园,一查问才知梅园人进进出出所以将大娘子安排在了凤巫竹庐。

宁尘往竹庐去,他想去看一眼雨昔,因为他实在是不放心,当时晕倒的雨昔是那么虚弱,苍白的颊,苍白的唇角。

到竹庐时门口坐一个打瞌睡的婢子,宁尘轻轻将她拍醒言“你去吧,也去休息会儿”

婢子点点头,欢快的去了,宁尘进去,往里屋,雨昔躺在锦榻上,她还未醒。

走近了些,她在睡梦中,她的神情很紧张,蹙眉,眼睑微颤,她的额上是一层细汗。

宁尘在榻边坐下,他自熟睡的人腰间拉出一块绣寒梅的丝帕,他轻轻为熟睡中的雨昔拭去额头鼻尖的细汗,他静静瞧着她。

自雨昔发现宁尘和云飞嫣的关系后,她开始竭力阻止两人在一起,但自云飞嫣为救宁尘身受重伤后,她便不再理会,她开始避着宁尘。宁尘知道她有事情瞒着自己,是自三年前醒来之后,是自那日醉酒大闹后。

这几年二人是母子身份,请安问候成了两人相见的主要契机,或争吵,或谈心,或平淡的相视一笑,两个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远客,把彼此当做最亲近的人,最信任的依靠。对于宁尘沉迷于肉欲情长,沈雨昔选择默然,选择斥问,默然如四影的格外呵护,斥问如乐果儿的将来。她似乎垂怜每一个人,珍惜每一段情谊,她似一个引路人,但却是一个盲者。

而宁尘呢?沈雨昔在他心中,亦是特别的存在。从满怀怨恨到接受事实,从垂涎到怜惜,随着时光流逝,沈雨昔在宁尘心中是最纯净无暇的,是圣洁不容侵犯的。对于她的自我封闭,宁尘想去解开它,但总是找不到根由。他怕她伤心,怕她难过,怕她受到一点点伤害,往往,她的喜与怒都和自己有关,所以他怕见她。

熟睡中的人神色更加紧张了,她紧握双拳,她紧紧把拳头抵在胸前,“不可以,不可以…”

她叫出了声,她醒了,她猛的坐起,她差点撞在宁尘怀里。

“作恶梦了吗?”宁尘柔声问。

他看到宁尘有些惊愕,“走开”,她大叫道。

宁尘不清楚她怎么了,以为她还在睡梦之中,便伸出手来想在她怒目的眼前晃晃。

“不可以,我们不可以……”她颤声言,说完她紧紧抱着自己,用额紧紧的抵住膝,将头面埋在散乱的长发里。

宁尘被她的异常举动惊着了,他不知道雨昔是怎么了,她是清醒的吗?

靠了过去,宁尘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刚刚不过是一个梦”

雨昔久久未动,也不再言语,她一直那样,那般动作。宁尘瞧这样也不是办法,便伸出手来,轻轻扶着她的头,“好啦,没事了,有我在,一个梦而已,都没事的”

刚刚抚摸了两下,她突然动了,她直起了背,抬起了头,一甩长发,露出了涨红了的脸,她依旧未言语,只是直勾勾的盯着宁尘。

宁尘被她瞧得有些不舒服起来,他上下摸索了一下,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表情舒展,眼神一亮,自怀中拿出一个纸包来,“来,这是你喜欢吃的桂花糕,快吃点儿,我瞧你这两日都未吃东西”

边说边打开来,一共四块,上面两块已经被压碎了,宁尘小心翼翼的递到了雨昔眼前,她却也只是瞧着,并不动。

宁尘瞧她不动,便动手拿起半块来,然后小心地送到沈雨昔唇边,“来”柔声言。

没有张口。

并未放弃,“啊”

张口了,宁尘趁机将桂花糕送进雨昔口中,未嚼,她却雾蕴双眸。

“怎么了?”宁尘慌了,他连忙将手中的桂花糕丢到一旁,然后焦急的问。

“哇…”桂花糕喷了出来,雨昔也哭了出来,她紧紧的抱住宁尘,她放声大哭。

宁尘一动不敢动,他实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为何这样。

雨昔哭,肆无忌惮的哭,歇斯底里的哭,她抽搐着,颤抖着。

宁尘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此刻的他心也似跟着雨昔在哭,他这是在慌张,在心疼,在感同身受。

当宁尘伸出手轻拍雨昔的后背,第二下还未拍下,雨昔便从宁尘的怀中挣脱,她又如刚刚那般盯着宁尘瞧,宁尘也盯着她,却是被她如此举动惊呆了,总是这般突然,总是那样出其不意。

此刻的她,泪满双颊,云鬟雾鬓。此刻的她,脸上是嫣红,唇角是几点黄绿的桂花糕。此刻的她,眼眸似在说话,似在轻声低语。

更令宁尘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雨昔凑了过来,她牢牢的揪过宁尘的头,她狠狠的吻了上来。

那是桂花味的吻。

那是涕泪横流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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