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出牢狱有苦难言

清晨还和家人欢聚,午后便锒铛入狱,人生起落就是这般猝不及防。宁尘曾经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还时常提醒自己,但却未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更没想到即使自己已有了心理准备,那一刻到来时还是会慌张,会痴傻,会难以平复。

第一个到狱中探问的是豆卢钦望,第一次入狱时见到之人也是他,但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处境,截然不同的两种心境。再次有声响传来时,宁尘以为是豆卢老头有话忘了说,但却不是他,也是一个老者,是会稽山的贞溪道人。

“是你?”

“郎君很惊讶?”

“确实没想到,你来不会是助我度过此劫的吧”

那人摇摇头,背覆双手面露欢愉言“若郎君此劫都度不过,那我等又何必对郎君有所期待呢”

宁尘也笑了,苦涩的笑,“那你是来讨还那些赠礼的了?”

“哈哈…郎君此刻还有心情和老朽打趣,倒也是好心境。我们自是不会相助,但老朽作为个人要送郎君几句话”

“哦?什么话?”

“道州刺史李仁褒亦是旧唐宗室,与忠国公同是高祖手足梁王李澄一脉,但两家自上便因嫡庶恩宠积怨累恨,前番忠国公巡御山南时曾在道州小住旬月。举告道州刺史的是长史孙义词,为河间孙氏之子,其人酒色财气均嗜,是不折不扣的软腰儿。前索元礼,郭霸、李仁敬相继而死,那些靠举告陷构攀上高位的,都惶惶难安,他们需要让陛下觉得需要他们,他们需要有人成为他们的羔羊,显然他们不会罢休”

愤怒砸了一下栏杆,“多谢道人相告”,宁尘躬身一礼言。

外间锁链声再次响起,两人都没有理会,贞溪道人继续言“不过郎君也大可安心,此番郎君性命定是无碍的,顶多被幽禁终生”

“哦?这?”宁尘听他言语吃惊问。

“午后那位已经进宫去了,至今未归,她也已派人出城去了”言毕,又道了一句保重,然后贞溪道人便离去了,宁尘愣在了原地。

良久,宁尘突然拳掌相击,低叹一句“蠢女人…”

二人所说的自是太平,起先贞溪道人的话宁尘还不甚明了,可当他想清楚时才发出这样一声感叹。想来李令月会为了保全自己,杀掉所有事关之人,让线索断了,无从对证。再和女皇言明两人关系,哀求以保全自己。宁尘想着,心里总不是滋味,但这一切都只是两人的猜想,到底如何谁又知道呢。

此时的皇城宫墙内有一处院落里灯还通明着,一人坐于几前看着上面摆着的一摞信札默然垂泪。突然,外间有脚步声,一个散发轻衫的人赤足进来,面颊微染,眼眶湿润,是刚沐浴的,“睡吧!”女子柔声言。

“你先睡吧,我要把这几份折子分署一下,明日要呈上去”另一女子慌忙拭了泪渍,掩住信札言。

女子往床榻行去,忽然停止言“如若事不可为,我便鱼死网破”

另一女子默不作声。这两人,一是李令月,一是上官婉儿。

此刻的李令月无比坚定,因为她是李令月,不是太平公主。这一幕和几年前何其相似,那时狱中之人是自己的丈夫,他叫薛绍,他是自己爱过的第一个男人,是懵懂年纪的爱恋,是以为终其一生的爱恋。

但是辜负,退让,这份爱让她变得冷酷,这份爱让她颓然老去,当她醒过来时,当她找回曾今的自己时,那爱也沉没了,恋也消散了。那一次为了丈夫,为了女儿,作为公主的她,去求母后,去求那个王国的最高统治者,但无济于事,只好认命,只好保持公主该有的骄傲与尊贵。但如今不同,狱中的他不是自己的丈夫,却是自己孩子的父亲,他不似初恋那般美好,时时令人讨厌,但他却救活了自己,救活了自己的心。在他面前,自己总是自然而然的成了李令月,自然而然的成了一个能够为了自己所想的,所爱的,树起满身刺的刺猬,即使扎到无辜的人也在所不惜。

李令月心中想着,她似做好了反抗的准备。

待李令月睡去,上官婉儿再次草草翻阅几本奏表,突见宁尘让索要建武氏房邸花费的折子,呆呆瞧着,握笔久久未动,放下笔时,以将这本分归另奏之类。一个精芒,突然想到什么,上官婉儿再次取出那信札来,再一本本翻阅,连一张纸也未错过。

……

牢房中的宁尘已然无法平静,贞溪道人的到来确实让宁尘感到意外,但对于他的做法,确在宁尘的意料之中。心绪如麻,宁尘只愿不牵连他人。

这一日是天授二年九月十三日,或已过子时,是十四日的夤夜了,无论恁般时辰,这个黑夜都是难以平静的,因为外间声响再次传来。

没有黑斗篷,没有狱卒开门,门是被一刀劈开的,一个身着白色锦裙,面围白色纱幔的人快步进来,玉腕一转,牢门开了,那人行进来,已然起身的宁尘似活在梦里。

凑近些,宁尘在微灯下见到一双眸,清澈冷傲,如遗世明珠,“是你?”

身前人动了,宁尘没看清她如何动的,但只觉昏沉,摇晃欲倒时,被那人扶住,一个玉字哽在宁尘喉间。

再次醒来时,先闻到的是香,感受到的是温暖。香是果木之香,是幻化一切美好的果木之香;温暖是壁垒万丈般的温暖,是让人无论在何种险境里也能安然入睡的温暖。一匹信马,两个旅人,宁尘趴在那人背上,闻着她身上的香,感受着她的温暖。

猛的清醒,坐正的宁尘急忙问“这是哪?”

“去安南的路上”一个平静的声音答道。

“我……你干了什么?我怎么出来了?”宁尘一脸懵。

“我背你出来的”女子答。

“我是问你是劫狱了吗?”

“我没有杀他们,他们只是晕了”

“我……你……那你干嘛打晕我?”

“你肯自己走出来?”女子反问。

此刻宁尘心中已抽自己无数个大嘴巴,“姐,亲姐,姑奶奶,能不这样吗?这是劫狱啊,神都刑部大牢啊”

“我知道,如若不是如此,午后便来了”女子依旧平静答。

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我服了,我的姑奶奶……我是说这样多危险……算了对你来说也不一定危险。可是,你这样不就坐实了我的罪名吗?”

女子不言语,宁尘环手上去,握住她那持缰的手,准备勒马折返。女子未动却言“往南去,先避开搜捕再折返北边”

“瞎胡闹,我要回去啊,就这样逃了会连累其他人的,恐怕府里也不能幸免”宁尘坚定言。

女子偏过头来,斜视宁尘,那眼里是怒意,似那怒意里有一层愠色。在月光朦胧下,那怒反而不怒,是有情感的,不再那般冷傲,“与我何干……”

“我……玉溪,云玉溪,云姐姐,咱不闹好不好。这可是关乎百十号人命啊,如若就此一走了之,固然性命得已保全,可我也会一辈子活在愧疚中,会一辈子难得欢乐的”宁尘紧紧环住她,怕她再次将自己打晕。

偏过了头,两人对视良久,女子依旧一副寒霜似的脸,眼里的神光却见不到了,似有一层雾纱,不知是宁尘眼里的,还是她的。宁尘很惊奇眼前的是不是云玉溪,因为他总有一种错觉,云玉溪怎么会回他的话,云玉溪怎么会这样任由他怀抱着,云玉溪怎么会有寒冰融化的眼神。

“松开”,女子一挣,偏过头去,然后勒缰折返。

一路上任凭宁尘说什么她都再不言语了,问她别后生活,问她北方诸事是否安排妥当,问她莫家是否刁难寻衅。最后宁尘似听了她的回答一般,都悻悻点头。往城门方向去,约行了两刻,宁尘突然又环抱上来勒缰言“有纸笔吗?”

跳马下去,女子也跟着跳下,“此时狱卒定都醒来,监牢已闹得天翻地覆了,这样回去只怕无济于事了。我倒想到了一个好去处,还需写两封信,你帮我送一下,如此或可扳回这一局”

女子未理会,宁尘四处摸索也无纸笔,才发现她言说带自己逃亡四荒浪迹天涯,竟连一片衣缕都未带,心中腹诽,口却不敢言。宁尘解开扣带,撕了一块内衬衫子,再分为二,准备咬手,咬了咬竟没破,这时一根修长的玉指递了上来,上面还有一点嫣红。宁尘抬眼愧疚一笑,握住了那手准备书写,月光皓然,恰见道旁一高石,宁尘拉着云玉溪走了过去。

很快两份血书写完了,一封写予月儿和怜儿的,言“此劫凶险,若不可为,带着风儿,安儿去新罗,胜德当会回护”,另一书是写给李令月的,“兴讨莨苕园。若不得安泰,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儿子”

写完宁尘踌躇再三方直起腰来,见指上鲜红一滴,允了去,被一双怒目凝视,松开了口,松开了手。

莨苕园在城外三里处,在一色园子中,左近有醉偲园,习旎坊等其他达官显贵的别苑园林。地处城外,管束松淡,又是诸多世宦的聚集地,所以这里时常夜半笙歌,所以这里时常酒肉达旦。

两人隐了行藏,一路到了莨苕园东墙根下,“你去送信吧,千万送到她们手上”,云玉溪未动,只是抬眉示意然后先进去了,两人便一前一后跃进园中。果然守卫很多,防范很严密,还好有云玉溪在,几次险些被发现,都被她化解了。

到了一处幽静的院子,宁尘言“好了,我就在这了,你去吧,千万小心”,云玉溪没有言语,转身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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