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玛拉剌的降临

夷播海畔,伊丽河源,黄沙漫漫,流云飘散。马嘶声应喝着风沙的怒吼,鼓点与高歌似踏浪而来,大祀日之盛况唤醒了这苍茫北原,响彻了这片黄沙,这片草场,这片湖海。他们敬仰雄鹰与骏马,他们珍视牧场与女人,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握着刀,他们每个人都背负长弓与利箭,他们践踏生命,他们敬畏神灵。

一群麋鹿般高的孩童在毡帐一角缠斗着,用他们的拳头与牙齿撕咬着对方,喝彩声与呐喊声掩藏于夷播湖边的祀言中,大祭司举着羊头杖,他们管他叫撒奚,将他手中那叮铃作响的权杖称为撒奚法。他的身后是跳着摇摆舞步的老人,他们步伐一致,他们不停地哼唱着,他们似在为马上男儿祈祷着,似在为这马场,为这北原大地祈祷着。他们也有名字,他们叫做撒摩,是神侍者的意思。

一匹个头稍小的黑棕马,一个个头稍小的赤膊男儿,马儿有它的名字,叫小黑,人儿也有他的名字,叫去病。他在这群激昂的人群中,显得是那么弱小,他在张望,在寻找什么。或许毡帐旁驻足张望的姑娘知道,知道他在张望寻找一个人,那是赐给他这个名字的人,他叫安达索,是索米尔家的汉子,是部落中最有见识的汉子。

和往年一样的大祀日,一样的聚集于兽骨骷髅磊起的高台旁,但今年少了欢歌,少了豪饮,少了原该有的欢笑。多的是仇恨,是满腔的怒火,还有那耻辱的滋味。他们是被驱逐者,是流离者,是回不去家园的复仇者。他们呐喊着,发泄者,他们磨好了战斧,清点了箭矢,他们时刻准备着,准备回归家园。

在驻扎地的高处,草场上有几匹悠闲的马儿,它们漫步着,享受着这高阳,这微风,还有一个清扬的吟唱:匪风发兮,匪车偈兮。顾瞻周道,中心怛兮。匪风飘兮,匪车嘌兮。顾瞻周道,中心吊兮。谁能亨鱼?溉之釜鬵。谁将西归?怀之好音……

一个挽着长辫身披羊皮裙的女子,她背对着那一顶顶毡帐和那祭祀的人群,面朝南方,那是流云飘过的地方,她思念家人,思念那方土地,那里的浮华的味道。

“玛格雅…”一声呼唤,女子回过了头,是去病和他的小黑马。

“你又想家了?”去病吃力的问。

女子点点头,转而一笑。

这一日天很蓝,水很清,马儿和羊群很悠闲。

……

俱兰城外,苍茫茫的是黄沙与戈壁,一片衰败景象。马蹄印儿蒙上了一层黄沙隐约可见,四处是丢弃的驼马和尸骸。这是大战后的景象,是专属于这片大地的淬炼。

往北,是更加荒凉处,是黄沙的中心,是死亡之海,是人们恐惧的地方。但是这片被高阳无情炙烤着的大地上有一群身影,他们怀中抱着啼哭的孩童,他们拖着仅剩的奶酪和清水,他们步履蹒跚,他们眼里满是死亡的恐惧与绝望的幽光。

一个行于队尾的少年,他快步往前,快步追赶,最前有一个头蒙灰巾的女子,他轻声问“玛格雅,默忽他们逃了”

“随他们去吧,苟活,又何尝不是一种选择呢”女子轻声言,眼里满是黯淡的神色。

再行几步,女子停下回头瞧着稀稀落落的人群,然后一声哀叹言“让女人和孩子都回去吧,这样至少还能活着”

“那你呢?玛格雅”少年问。

“你应当清楚,我若回去会怎样,我不想成为他们的玩物”

“或许索玛格雅会护着你”

“她是女人,她护不了另一个女人。或许我会被送进城主的金帐,或者会被野蛮的东岱们抢夺。索玛格雅不就是这样吗?”女子言,言毕她随意地坐了下去,她用那没有神光的眼,瞧着这湛蓝的苍穹,瞧着那刺目的高阳。

没有风,没有一丝清凉,没有希望,或许这片黄沙的尽头便是希望。

……

战争,复仇,杀戮,血色,这是女子眼中的世界,梦中的世界。去病是安达索起给那个在苦难中长大的少年的名字,他是希望少年长大后能够像冠军侯那样战无不胜,他是祝愿少年一生无病无灾。但是一切都不如人意,少年参加的第一场战斗就大败了,俱兰城虽不高大,且无雄兵,但其和碎叶城遥相呼应,战斗刚刚开始就陷入了绝境。臣服还是开拓新的家园,乌孙遗族是高傲的,他们满含仇恨,他们选择了拼尽全力,他们选择了用手中的刀让强者乖乖屈服。但是他们失败了,他们被无情的杀戮。

玛格雅再睁开眼时,已被捆绑在马背上,她已虚弱得难以张开口了。她还记得昏睡前时是在死亡之海穿行的第五日,是和五六个少年一同的,他们和去病一般大,恰恰高过小黑马。

一阵欢笑声让玛格雅自迷蒙中振奋,睁开眼,吃力的抬头张望,前方戈壁上十几骑围着五六个少年,他们面对长刀毫不畏惧,他们拿着匕首,已做好了厮杀的准备。一个个倒下,他们太过弱小,即使他们表现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强大。

仅剩一人了,是去病,是那个黑瘦的少年。

“去病……”马背上的女子高声叫道,用尽了她最后的气力。

屠杀停止了,女子再次陷入迷蒙。

……

零散的几顶毡帐外是熊熊燃烧的一堆堆篝火,烤焦的青草味道与或有或无的马粪味道夹杂着,但却掩不住羊汤的香味,“玛格雅,你又昏睡了两日了”

女子睁开眼,见到的是那张黑瘦的脸,稚嫩而坚毅。

“为什么?我们在哪?”女子凄声问。

“吐蕃人的毡帐里”

“为什么?”女子提高了声量再次问。

“我答应过安达索,向太阳天神起过誓,要你活下去,玛格雅,你要活着,阿妈已经死了,安达索也去见了太阳天神,只有我们,只有我们还活着……”

女子闭上了眼,她的眼角一滴泪滚落,她淡淡言“活着,活着,活着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少年没有说话,他握紧了拳头,他的牙齿咬得吱吱作响。

“一个,两个,三个男人,臣服在他们的胯下,生下儿子去厮杀,去抢夺同我这样的女人,生下女人去臣服于他们的男人,同我一样活得如同羔羊……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活着就还有希望,玛格雅,你是圣洁的,是不容玷污的,我以昊日剌起誓,我要带你离开,要交还属于你的天空”少年坚定无比。

……

鹰娑川一片茫茫,清流声隐约可闻,但在呼啸风声与雄鹰嘶鸣声中暗淡,在喘息声与马蹄声中又显得那般可贵。

冬日来了,这年的冬日来的这么早,来得这么猝不及防,一片白茫茫,一片凄寒与枯冷。玛格雅握着一把匕首,紧紧握着,那是那个名叫去病的少年给她的,是他的遗物吧。

逃离,去病履行了他的承诺,在往俱兰城的最后一个夜里,他将这把匕首刺进了吐蕃人的胸膛。然后一起逃离,一起往东奔行。去病说,他听安达索说过,过了白山,过了鹰娑川就能找到城镇,那是没有被抛弃前的那个强大帝国的守捉城,到了那里便能找到回家的路。

这一路从夏走到秋,从秋走到冬。这一路有太多的艰险,有太多的苦难,在葛罗岭困了三日,于大石城落入粟特人手中,偷渡拨换河,藏在凌山的雪窝里,去偷乌孙人的马,在回鹘游民的帮助下找到翻越白山的路……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去病一直安慰,他坚定,他坚强,他此刻是一个男人,一个保护女人的男人,一个握刀的男人。

玛格雅望着灰蒙蒙的天,她怒吼一声,她怨老天的残忍,怨老天的不公。鹰娑川岸,那个少年握着长刀和追赶而来的吐蕃人厮杀着,他口里高叫着“玛格雅,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

他倒下了,马鞭抽得疯狂,心跳动的也疯狂,玛格雅落下了热泪。那年是去病的阿妈在俱兰城外救下了奄奄一息的自己,是这个少年时常相伴在姐姐身边,是他们给了自己一个家,一个温暖的落脚地。阿妈死在了饥饿里,那个名叫安达索的汉子,那个说过要娶自己的汉子死在了大战中,如今唯一的弟弟,最后的依靠也死去了,玛格雅抹着泪,心灰意冷。

任由马儿狂乱奔去,她似失去了死的勇气,她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

……

不知何时,不知从何处,白茫茫中多了几点灰黑,还有斑驳的色彩。两只麋鹿,两个悠闲天地间的,是游人,是旅者,还是玛格雅幻想出来的。马倒下了,它呼着白烟,越来越微弱。追赶着的吐蕃人似乎并未放弃,而且越来越多,马蹄声是一种压迫,是摧残心神的。

玛格雅漫无方向的狂奔,那是她最后的气力,是最后的倔强,是疯狂的。

麋鹿拉着的车儿是那样简陋,没有箱壁,顶棚是一张羊皮,四根支架随着缓慢前进的步伐摇晃着,车上斜倚着一个老者,那长长的白须和这白茫茫正相配,“师叔祖,一定要徒孙去吗?”

徒步行于一旁的另一人问,亦是花白胡须,裹着羊皮袄还不忘打着那拂尘。

“你跑这么远就是为了躲着贫道吧”似已睡着的老者睁开眼问。

“不敢不敢,是怕师叔祖责难”行者谦卑道。

两人不再言语,这茫茫天地又陷入了寂静中,直到行者言“师叔祖,你瞧”

老者缓缓坐起,就见不远处一个人正在狂奔,往这边来。车儿停下来,很快来人已至跟前,是一个女子,神色颓然,“无量天尊”行者礼言。

“天尊有他的天道,我等蚍蜉自有人道,天尊不管蚍蜉生死,我等又何必礼遇天尊”黯淡言毕,女子继续往前奔去。

行者抽出拢于袖中的手,掐指良久,“大智慧,大根存,大彻悟,来日得道也未可知,只可惜不是我门中人”

盘坐的老者言“我门即他门,他门又岂非我门。皆是道门耳”

“师叔祖教训得是”行者谦卑言。

老者也抽出拢于袖中的手,然后一笑言“我张果虚活这几岁,悟了几年道,见了很多人,管了很多闲事,也不多这一件”

说完老者盘膝入定,口中念着什么,片刻,一睁眼,一拂袖,忽而有一股劲风拂过,直往女子奔去的方向。

……

灰蒙蒙的天突然暗了下来,乌云压顶,头顶的黑与脚下的白太鲜明,以至于让人以为身处于梦里。

玛格雅在吃力的行进,在山脊上一步步往前,她已经抹去了心底里的最后一丝希望,此刻她只是麻木的走着,仿佛停下了便是死亡。身后百骑,他们一点点逼近,他们嚎叫着,是搜捕猎物的兴奋。

狂乱的风,天越来越暗,暗得可怕,马儿不再往前,它们嘶鸣着,任凭马上骑士如何鞭打。恐慌起。

天破了,一束光透下,那是高阳的光,黄色的,红色的,蓝色的,是七彩的颜色,它只有一束,但太耀眼,它照在山顶上,照在一个身穿羊皮袄的女子脚下。

玛格雅抬头,瞧着那刺眼的光,太美丽。她笑了,笑得很安详,她伸展双臂,她沐浴在这阳光中。

忽有一声高呼“玛拉剌”,而后拜倒,再齐声高呼“希维满萨”,那是太阳女神的意思,是这群人心中最纯洁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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