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捡了个陈子昂

自凉州再西行三十里余里,至柯家庄歇脚,茶棚内零散落座三五人,来往驼队行商只在一旁车马场内忙活着,似乎前路的荒凉与周身的疲乏都不重要,似这灰黄落寞里只有永不停歇的驼铃与一望无际的荒野才相配,恢宏给人的是油然而然的豪迈。

忽而茶棚一角一酣睡状的人高吟“嘉锦筵之珍树兮,错众彩之氛氲。状瑶台之微月,点巫山之朝云。青春兮不可逢,况蕙色之增芬。结芳意而谁赏,怨绝世之无闻。红荣碧艳坐看歇,素华流年不待君。故吾思昆仑之琪树,厌桃李之缤纷……”

似酒还没醒,那人站起,对着远方一礼继续大声吟唱“平生闻高义,书剑百夫雄。言登青云去,非此白头翁。胡兵屯塞下,汉骑属云中。君为白马将,腰佩騂角弓。单于不敢射,天子伫深功。蜀山余方隐,良会何时同……元振,相逢无期,此礼遥拜”

宁尘听着这人的吟唱,手不自觉打着拍子,待那人唱毕,感伤的回到几案旁坐下时,宁尘起身应着前人的吟唱继续道“匈奴犹未灭,魏绛复从戎。怅别三河道,言追六郡雄。雁山横代北,狐塞接云中。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

那人惊异的转过头来,宁尘方抬手礼言“此间辽阔当配这般豪迈之诗,红荣碧艳也好,素华流年也罢,又何必消极以待呢?”

那人回礼后静静听着宁尘所言,待宁尘言毕,他郑重躬身礼曰:“梓州陈子昂”

宁尘听言,并未有任何惊异,而是平静而郑重回礼曰“太原武阳武宁尘”

陈子昂听完宁尘的话,愣了愣再抬手躬身时,满脸的惊异,只是躬身,没有说话。再行时,队伍里便多了一人,便是陈子昂了。他如今官至右拾遗,是因谏言顶撞了女皇,是六年前随左补阙乔知之的军队发于西疆的。

自祁连山北麓继续西行,途甘肃二州,过玉门关至沙州。这一路行来,应有唐珏的事先安排,通畅顺利,其间宁尘被变着花样的折磨依旧。那神鬼一般的东西的目的似乎只是想让宁尘精疲力尽,不曾有什么伤害之举。甚至是在入肃州当夜,宁尘被狼群撕咬受了伤,醒来时发现莫名其妙的被上药包扎好了。

入沙州前夜,露营于茫茫戈壁,这日宿营的早,原是早已人困马乏,在风啸声中,宁尘如愿等到了不速之客。可他还未睁眼看清来人面貌就已昏睡过去,最后的意识里,是一双手,细润如雨。或是意识的弥留,一切感知都被曲解放大,那一刻宁尘似乎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脸,那一刻宁尘多么想紧握那只手,永远不松开。

再醒来时,风不再呼啸,而是在嘶鸣,是痛苦的嘶鸣。宁尘看着星空,看着皓月回味着刚刚的美梦,可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不远处的地上插着一支火把,在风的嘶鸣声中,火焰的哭嚎声便显得微不足道了,“看到了什么?”

宁尘惊坐起,一袭白衣的玲珑身影立于黄沙轻扬中。

“果真是你?”,宁尘缓缓爬起,就要去取火把,想要走近些,看得清楚些。

待近前,是那素洁如霜的面容,是那淡漠如水的眼眸,她竟是云玉溪,她就那般傲然站着,没有重逢的喜悦,没有再见的寒暄,“看到了什么?”

云玉溪再问了一遍,宁尘答“还是太干燥了”,宁尘瞧着的是那干裂的唇,是那温润的肌肤上沾染的尘土。

云玉溪瞧过了,只瞧了一眼,仅此一眼。

“观星术会吗?”她扬起头,望着天问。

宁尘也仰起头,诚恳答,“我认得北斗七星和启明星”

就此时,云玉溪的舌掠过了唇,似窃贼一般,一掠而过,小心翼翼。

“那你听到了什么?”当宁尘还在欣赏满天星辰时,云玉溪又问。

此时宁尘才仔细扫视四周,是三三两两的风蚀柱,在月光与火光的映衬下,那奇形怪状的石柱更添恐怖感。当宁尘闭上眼时,似乎听到周遭的嘶吼如万马奔腾,如千人咆哮一般,宁尘不明白云玉溪在搞什么,但他还是老实答道“鬼哭狼嚎,是风声,是气流声……”

“那闻到了什么?”

嗅了嗅的宁尘,寻着淡淡香味探索着,直到凑到云玉溪的身旁。一个眼神,宁尘便乖乖转头,装作如无其事的路过。

“感觉到了吗?”突然疾跑起,三两下便越上石柱顶端的云玉溪闭着双眼张开双臂迎着风问。

宁尘有样学样,可是什么也没感觉到,当他也迈步纵越起,一脚踏在风蚀柱的凸起处,如壁虎一般攀起时,最后一步的凸起竟散成了块掉落,继而成了黄沙飞扬。

啊,惨叫的宁尘临掉落前,一只手抠住了石柱顶端,他伸出了求救的手,他抬眼望着居高临下的云玉溪。冷漠而后是犹豫,终于她还是伸出了手,一拽,宁尘吃上了力,飞跃起,降落在云玉溪身前,狭小的石柱顶端两人就要贴了上去,但脚尖轻点的云玉溪躲闪开了,宁尘面朝下的摔了个实在。

极目望去,一望无际的风蚀林让宁尘震撼无言,还在观赏这难得一见的鬼斧神工时,就听得“天亮之前必须要走出去”

这时的宁尘才省起自己正置身于迷宫般的风蚀林中,美景亦是困境,如何走出去呢。

“你能进来就应该能出去吧?”宁尘此刻还是清醒的。

当瞧见云玉溪望过来的眼神时,宁尘怀疑了,“不会吧,你也不知道怎样出去?”

云玉溪没有回答宁尘的话,她再次展开双臂感受着,换着方向感受着,宁尘依样画葫芦,却难以静下心来。当宁尘指着一边开口,“风自这边来”

云玉溪连眼都未睁开,似宁尘说得废话一般。很快宁尘也发现自己说的确实是废话,因为迎风而立的他已感受不到风了,而是清凉来自背后,发丝往前飘摇着。

在那懈怠的宁尘突然被云玉溪的一声严厉话语惊起,“静心,抛开杂念,用心感受……”

宁尘同云玉溪一般朝着一个方向,如她一般闭眼嗅了嗅,侧着脸,让迎面而来的风吹过脸颊。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再换过方向,再换回来,再三,宁尘恍然,“哦,哦…我明白了,是水,是湿气,是是……”

宁尘激动难言,云玉溪满意点点头。

当云玉溪稳稳落在地上,宁尘也慌乱的越了下来,险些摔倒的他,在努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朝着那个方向出发,宁尘边走边问“之前也是你吧?第三次我就猜到是你了。你是想帮我吗?在长安时也是你吗?偷听我们说话”

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的云玉溪眼里是薄怒,是怨犹,是慌张,是理直气壮。

只有宁尘的喋喋不休,云玉溪完全不搭话,两人四足,一支火把。行不多远一堵石墙堵住了去路,再找它路时,只得再爬上石柱,闻风定向了。依旧是两人爬上去,但云玉溪不再展臂感受,只等着宁尘判断完毕,再一跃而下。

如此一点点前进着,当宁尘问出“年节过得好吗”时,云玉溪终于答话了,她嗯了一声,很快逃开了眼,没有喜悦,相反,宁尘觉察到了那难以觉察的一抹悲伤。当宁尘说出,“我在军中,人多,她们是不敢动手的,其实你不用跟来……”

话还没说完,那冷漠的眼神让宁尘住了嘴,呆在原地的宁尘久久才言一句“受苦的……”

不知过了多久,星空似已暗淡了,爬上爬下的宁尘早已疲惫不堪,火把早已熄灭,不知自制的第多少根火把也闪闪烁烁着。宁尘终于倒下耍起赖来“你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你明明知道方向,还让我爬上爬下,要不你去试试,你爬个我瞧瞧……”

赖在地上的宁尘抱怨着,起先云玉溪还同宁尘一起窜起来意思意思,最后她竟等在下面一动不动也能判断得出宁尘选择的方向是错误的。如此只有一个原因,那就她根本就不用这笨办法也能准确判断出方向。

对于耍赖的宁尘,云玉溪也毫无办法,直到宁尘突然兴奋站起言“哦…哦…我知道了,是观星术”,瞧着夜空半晌的宁尘拍了拍脖子放弃了,“你教我观星吧!”,凑近恳求的宁尘看到那双眼里少了冷漠,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东西,指了指一个方向,云玉溪迈步离去了,或是逃开的。

精疲力竭的宁尘拖着承重的步子跟在云玉溪身后,火把早已丢弃,月光也暗淡了。当眼前石柱稀疏难见,当遥远处出现的淡蓝色连成一片时,宁尘欢呼雀跃,差点要抱过去的他只得跳起自我庆祝着。似这跳跃用尽了所有力气再也挪不动步子。

走了几步发现云玉溪没动,宁尘沙哑问“怎么了?”

没有说话,宁尘又折返回去,凑近了问“走啊,有什么不对吗?”

以为是她疲累了的宁尘弯下腰,忽而他想到了什么,那是云玉溪急促的面容,还有那难抑的难为情,“哦…你……”

话未言毕,宁尘只觉昏沉,“要…嘘嘘……”

最后的意识里,宁尘在抱怨:干嘛,不用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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