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讲故事的少年

自小生长于南方都市的宁尘从未亲身游历过草原戈壁,对于西北的浩瀚苍茫他也只是在文字与图像上看到过。身处于另一个时空的他,如今亲身感受,那般震撼难以用言语表达,此刻挥鞭疾驰的他犹如天上流云,自由而轻快,胯下马儿便是那风,脚下尘土便是苍茫大地。迎接着风拂过的细润,那是活着的感觉。

新加入的两个人,一个少年,一个老者,少年黑瘦而深邃,老者苍白而荼靡。向导白兰狄是最先和他们搭话的,见到他们时,靠在驼峰上哼唱曲调的老者低迷颓丧,待白兰狄和他说话,两人便絮絮长谈起来。

“他们说的是吐火罗语,那人恐怕也是龟兹遗民。瞧见他额上印记没,我曾在长安见过,那是龟兹锻刀奴的印记”凑过来的孟子吟小声说道。

一起前行的第二日,出发后不多时,当少年掉队和宁尘行到一起时,宁尘让孟子吟翻译问“你叫什么名字?自哪里来?”

少年答,用的却是汉话“名字吗?太多了,不知阿郎问哪一个?”

宁尘和孟子吟皆惊异无言,当宁尘正欲开口时少年又道“漠北铁勒,现在叫陈阿水。是陈伯取的,他是在鹰娑川捡到我的,便取水字”

“陈伯?他也是铁勒人吗?”

“他是龟兹人,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他只记得一个姓陈的唐人救了他,他便称自己为陈。他说他是炼铁师,是龟兹最负盛名的锻刀炉的掌火”少年不紧不慢答。

“这龟兹除了乐舞女子盛名外,便是冶铁锻刀了”一旁孟子吟小声补充道。

“所以他逃出来了?你的汉话也是他教的?”

“不,不是,是一个汉人女子,她是我阿妈在俱兰城外捡到的,她很美,她的牙齿比天山上的雪还要白,她的头发似用黑石染过的,还有她的眼睛,总是很暗淡,让人很心疼…”

“你很喜欢她?”

“不,玛格雅是安达索的女人,他在出征前求她嫁给他,是用你们汉人的方式,他真诚而炽烈。玛格雅在那一刻眼神里有了光,那一刻的玛格雅更加美丽……”

这个少年十三四岁的年纪,却给人一种不应该有的沧桑和沉重。宁尘不再言语,因为他看到少年眼角溢出的泪珠。

再次扎营时,选了一个红色山坳,这里背风。似乎这个夜异常平静,篝火堆旁是比赛摔跤,加油的女子们眼里射出的是异样的色彩。这一夜宁尘睡得很香,因为一切都很平静,早早起来的他依旧腿麻,待揉揉按按恢复后出来时,就撞见了自汤阅营帐出来的两个女子,随后出来的是汤阅。

见到宁尘时,汤阅还想扭头避开,却被宁尘叫住,耷拉脑袋走过来的他要请罪却被宁尘拦住“去唤赐名取我的剑来”

原本是在行军,汤阅这样确实有违军规,但宁尘听孟子吟讲过这些粟特姑娘若是爱慕哪个男子,夜里便会去哪个男子的营帐,前两晚也有女子进宁尘的营帐,可宁尘碰都没碰她们便再无人进他营帐了。自己都是这样,便不会计较属下了,所以宁尘没有责怪。

赐名如今寸步不离宁尘左右,夜里他还想护卫帐内,原是他一直发现有人秘密接近宁尘。宁尘却不想他如此,交代再三他才罢休,最终竟取了一顶小毡帐,独自驻在宁尘帐后。

赐名同汤阅拿着剑匣过来,而后宁尘同汤阅过手,二人战得有进有退,待一声哭嚎,二人方停手作罢。原来哭嚎来自陈伯,他一步步靠近,最终望着宁尘手中的剑跪了下去,一脸茫然的宁尘试探的将剑递了过去,然后便是他的郑重参拜。

“我尊贵的孟河之主啊,你在何方,请赐予我永远的福禄,让龙马带来吉祥,天神的降临会让这片猩红的大地散去杀戮的味道,我尊敬的王啊,你待几时回归。已逝的恩人啊,天国那方可有饥寒,我想请您降下神谕告知我何时才能与您再相会…”陈伯跪地吟唱着,宁尘身后孟子吟一句句翻译着。

当听他提到孟河和龙马时宁尘早已思绪飘荡,后面的皆未入心。

“你可知孟河龙马,雪落孟河?”宁尘示意孟子吟翻译,孟子吟沉思良久方翻译出来。

“这是他恩人的祷告词,他曾在他恩人帐下生活了两年”孟子吟翻译着陈伯的回答,被陈伯一声哭嚎惊醒很多人,他们也都围了过来。

“你问他恩人叫什么,现在何处?”

待陈伯回答,孟子吟起身对宁尘言“他说都战死了,和乌孙人,和昭武九姓,和铁勒十五部,和唐人…”

宁尘不再言,沉思忽而又问“这剑是怎么回事?”

待孟子吟转译后宁尘更加疑惑了“小月氏的铁粉,吐火罗的天石,我龟兹的匠人,还有那汉人的图纸”

“他的意思应该是这把剑是这四样东西而来,似乎他识得这剑。他说的吐火罗,小月氏,还有前面提到的粟特人的昭武九姓都是大月氏分崩后的种族”孟子吟在一旁解释道。

关于昭武九姓宁尘刚刚听得详细的介绍,那是阿巴鞳介绍的,因为他就是来自昭武九姓,在西域兴盛近千年,他们便是汉人口中的九姓胡,单字胡,汉人所说胡人便是指他们。昭武何·葛拿纳·阿巴鞳,他也叫何阿巴鞳,是何姓,是九姓之一,也是中原何姓的来源。

依旧不甚明了,但宁尘也懒得深究,至正午歇息后,宁尘再遇叫陈阿水的少年,宁尘便问“能和我讲讲你的故事吗?你和玛格雅的故事”

少年转过头来,平静的望着宁尘言“你能教我剑术吗?”

“我不是一个好老师”宁尘答。

“我只需要你教会我杀人便好了”

“你想杀谁?”

“很多人,想要侮辱玛格雅的人”少年答。

“玛格雅呢?她还活着?”

摇摇头,少年抬眼看了一眼天上雄鹰答“兴许她已经回了家乡,兴许她冻死在了雪窝里,兴许她流落突厥人的营帐里,兴许她苟活在吐蕃人的胯下。我曾答应过她,要带她回家,她选择了死去,她说那是有尊严的死去,我阻止了她,如果她还活着,她会怪我吗?”

少年看过来的眼神里迫切的想要一个答案,宁尘却没有给他那个答案,“说说吧,你们的故事”

“那是我的第一个名字,叫去病,是安达索取的。俱兰城刚刚被突厥人洗劫,吐蕃人又到了。我们迁徙居延海畔,也难得安宁。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大祀日,是战斗前的祈福,是敬告天地万灵。我们战败了,安达索被乱刀砍死,他让我带着玛格雅和女人孩子往死亡之海去,那里可以挡住吐蕃人,他让我保护玛格雅,要让她活下去。死亡之海没有尽头,我们是出不去的。没有了水,玛格雅就快死了,我们拖着她出了死亡之海,我们找到了吐蕃人,找到了水。玛格雅说我不该这样,说她宁愿死去也不要成为男人的玩物”

“然后呢”见少年停了下来宁尘问道。

“布达码索,那是我的第二个名字,是吐蕃人取的,意思是懦弱的男人。我们逃了,我记得那个夜很冷,那是英英草开花的日子,我用匕首刺进那个人的胸膛,那是为他们割肉的刀,我听到了他们的笑声,听懂了他们商量着等玛格雅好起来谁先去她的毡帐。我杀死了他们,一个两个三个,我们逃了。往玛格雅家乡的方向”

“你很勇敢,你遵守了自己的誓言”宁尘诚恳言。

“不,我当时怕极了,他们猩红的眼我时常梦到,他们逼我跪地求饶,他们喷出来的血溅到我的脸上是火辣辣得疼。这些玛格雅都不知道…”少年笑了,此刻的他才是一个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然后呢你们逃出去了吗?”宁尘问。

“嗯,那些吐蕃人怎会想到,玛格雅是多么聪敏,阿妈说她是天神赐予的神明的孩子。我们藏在土瓦剌的草料堆里,趴在东骑部的毡帐车下,在葛罗岭我带错了路,在班尔家族的红河井里困了三日。绕道大石城时为了给玛格雅换一身干净衣裙被康氏的粟特人抓了去,是玛格雅救了我,是那位夫人,玛格雅说心地善良的女人该称她夫人。在拨换河时,吐蕃人和突厥人在两岸欢歌,他们交换着奴隶与女人,分享着在回鹘部劫掠来的牛羊和草饼,我们用刚刚学会的吐蕃话混了过去,加入到了他们的庆祝里。再往东在凌山脚下我们露了踪迹,在凌山的雪窝里,我们藏了三日,只有玛格雅留下的一块饼,我记得雪水都是那么清甜”宁尘听少年讲着,似自己也随着他的脚步遨游了一圈,不觉心已飘向远方。

“去偷乌孙人的马,玛格雅说他们也是可怜人。当我们再绕回来时,他们已经被其他部族吞并了。玛格雅并未自责,她说她不该自责,她说这便是生存之道。在白山脚下,我们迷路了,是芪鹿氏的游民帮我们找到翻越白山的路,他说他们原是回鹘部,他们此时只想孤老白山。玛格雅说人若选择孤独,那孤独自来”

“若有机会我真想认识认识这个玛格雅,她似一个哲人”宁尘言。

少年似听不懂宁尘的话,或是他根本不在意,他继续讲着他的故事,“鹰娑川旁,吐蕃人追来了,我是看着玛格雅渡了河才倒下的,我想她该为我骄傲的,她说自我拿起刀去保护一个女人起便是一个男人了”

“你也应该为自己骄傲,你比一些比你高大的男人更加强大”宁尘由衷言。

再行不多时,走出狭长的红河谷,便见眼前绿洲,一条大何横在眼前,少年一指那河的上源道“这是淡河,鹰娑川就在那边”

“相信玛格雅还活在哪个地方,此刻她或许也在祝福着你”宁尘道。

再行半日便至焉耆古城,绿洲旁的镇集很大很热闹,八方商队络绎,城中的叫嚷声似这谷口便能听见。当一行人驻足焉耆古城前时,宁尘惊呆了,此刻他眼前是石土混合铸造的城墙,城门外路左右立两个佛像,高九十馀尺,佛像虽被战乱侵蚀,但往日荣光依稀可见。

宁尘还在欣赏时,阿巴鞳便凑了过来,“此去荒城再北四十馀里。有一山阿隔有一河。有两座伽蓝寺,同叫照怙厘。这西照怙厘佛堂中有玉石佛像,面广二尺馀,色带黄白,传言玉佛有佛陀足履之迹,长尺有八寸,广余六寸,只有有缘参拜或香火红盛时才能显现”

宁尘听言便觉还是自己见识浅薄,孤陋寡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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